《雪泥花黃》讀后感

周末，放下所有事情，一口氣讀完了《雪泥花黃》。
這是一本講述“北大荒知青眼中的復(fù)轉(zhuǎn)官兵”的書，除一篇李江回憶錄外，文章全部選自“七連人”博客，作者都是32團7連的知青。這些文章成文時并不以出版為目的，而是“自家人”的“聊天”，所以說的是真心話。文章風格各異，文筆參差，有的凝重、有的深情，有的絮叨、有的詼諧，有的洋洋灑灑，有的三言兩語，從不同角度刻畫了9位老兵的形象。

李江是其中最濃墨重彩的一位，因為“在7連，他是個繞不開的人物，更是個繞不開的話題”，15篇博文，占全書一半的篇幅，把李江性格的多面性描寫得細致而生動。
憑李江的資歷、能力、權(quán)威，當一個令人敬重的連長指導(dǎo)員綽綽有余。李江的“履歷是非常光榮的，‘一挺機槍從北大荒打到海南島’成了最說明問題的經(jīng)歷”，“在他身上能看到軍人的威風和指揮官的果斷”，有令人佩服的“地道的軍人風度”；李江“是個不錯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行家”，“說起生產(chǎn)時，地號、土質(zhì)、輪種、機械、肥料、垅數(shù)、千粒重、產(chǎn)量等等，滔滔不絕如數(shù)家珍”；李江“在七連是具有權(quán)威的，無論在老職工、家屬中還是在知青中。每逢開大會，其他領(lǐng)導(dǎo)發(fā)言，底下一片吵吵嚷嚷的講話聲、嗑瓜子聲，李江一開言，下面就變得安靜了?！泵刻煸缟掀鸫茬娐曧戇^之后，知青們不愿馬上起床，“在床上懶著、賴著，能拖幾秒鐘都是好的?？墒窃谶@時，如果聽見窗外李江的咳嗽聲，大家都得‘激靈’一下，再想懶，再想賴，再不情愿，也都得趕緊爬起來”；李江非常自信，割麥子時“不知誰喊了句：‘連長給咱們做個示范吧！’聽到這話，李江笑了笑，‘誰提的？想考我？’話落，肩上披的衣服已經(jīng)抖落，手持自己帶來的鐮刀，走到落在最后的那個知青面前，沒說話，擺擺手示意他讓開。叼著時刻不離嘴的煙斗，一邊說著‘割麥子得這樣’，一邊操作起來···沒幾分鐘工夫，麥子被割倒了一片，足有20多米，而他煙斗里的煙還在著著”。有一次，武裝排“打靶快結(jié)束的時候，李江來了。大家簇擁著圍上去，都知道他以前當過機槍手，就起著哄讓他試射機槍——大伙兒也真的想看看老連長當初的風采。他沒推辭，走到機槍旁，身子一抖，身上的黑棉襖已經(jīng)落地。只見他彎下腰，左手扶了一下地，然后非常利索地把身體向后展開。伏在地面時，機槍的槍托已然貼在胸前。這一串動作的熟練和連貫讓我們感到驚奇”；李江是有人情味兒的，他“經(jīng)常去宿舍看望和關(guān)心我們，（問）晚上宿舍冷不冷??？爐子好不好燒??？最難忘的一次是，我們收工回來路過大豆地，想起在上海經(jīng)常用毛豆來烹飪菜式，于是幾個人就偷摘了一些回宿舍煮來吃。沒想到李江偏偏在那時去我們宿舍，我們緊張地忙著把毛豆藏起來，可是還是讓他聞出了香味兒。我們只好拿出煮好的毛豆讓他品嘗，他不但沒有批評我們偷毛豆，第二天還派了幾個人去大豆地拔大豆用爬犁拉回食堂，（讓炊事員）用柿椒炒毛豆”；李江有隨機應(yīng)變的狡黠，團部召開各連連長會議，讓每個人表態(tài)明年糧食產(chǎn)量上綱要，并且“放下話來，哪個連隊能達到哪位連長可以回家”。明知不可能，李江仍率先表態(tài)，其他連長不明就里，“圍攏來問李江，憑什么敢表態(tài)說能上綱要？李江笑著說，憑什么？就憑你不同意他不讓你回家！”李江也有認準一個理兒的固執(zhí)，“三年災(zāi)害時期，大家吃不飽都在挨餓”，李江“自作主張把種子糧囤打開分了一部分給職工當口糧吃”，因此被停職，“農(nóng)場領(lǐng)導(dǎo)教訓(xùn)李江：‘把種子都吃了，明年拿什么播種？’李江則回答道：‘要是職工都餓死了，就是有種子誰來播？哪里還有什么明年呢？’”
這就是李江，身先士卒，有能力，敢擔當。書中多篇文章及文章后面的評論表達了對李江的敬重，網(wǎng)友懶村姑在評論中說：“這李江，活脫脫的呢，是個人！俺覺得，有嘻嘻前輩這樣一個知己，李江伯伯九泉之下也一定感到快慰了?！碑斎?，上面的夸贊不是出自嘻嘻一人筆下。
但是，“12·3縱火案”、“整團補課”、“趙狗事件”在7連知青中影響深遠，40年后談起仍忿忿不平，這使李江在知青心目中的形象大打折扣。1969年12月3日晚，7連保養(yǎng)間失火，當晚值班的熊昌泗出身不好，“這一下強烈刺激了李江頭腦里的‘階級斗爭弦兒’。在急風暴雨般的批判會上，李江刀鋒所向就是熊昌泗，放火者非他莫屬。為什么？因為他是富農(nóng)子弟，總‘跟黨三心二意的’。在那個年頭，綱上到這個程度，誰還敢有不同意見？在毫無證據(jù)的情況下，熊昌泗硬被判了10年刑?！边@時的李江，熟稔的運用“階級斗爭一抓就靈”這個法寶，使“本應(yīng)負刑責的行政責任人成了抓階級斗爭的英雄”；北京知青時髦“證明在確定的‘縱火’時間段內(nèi)，熊昌泗不在火災(zāi)現(xiàn)場，而是躺在我的身邊”，證明熊昌泗“縱火的可能性很小”，因此而遭到批判，開始了在7連的噩夢。李江“把我單獨關(guān)押在小學(xué)?！保鞍滋熳屛艺粘３龉趧?，晚上如果召開批判會，去當靶子，會后回去寫檢查，寫揭發(fā)材料”。時髦拒絕揭發(fā)別人，李江“拿出幾份外調(diào)材料讓我看，威脅說：‘你哥哥姐姐都在部隊，我要是把你的材料寄過去，后果你想過嗎？’”這時的李江，沒有了人情味兒，而是利用人之常情整人，嘴臉變得可憎；經(jīng)受批判的時髦老老實實、不亂說亂動，但“李江還是不放過我”，一次扛麻袋裝車，體重僅48公斤的時髦連續(xù)扛了好幾個重90公斤的麻袋后實在扛不動了，“我想歇一下，偏巧李江過來了，盯住我看，嚇得我趕緊又扛起一袋，歪歪斜斜掙扎著向車前走去。忽然背后飛來一腳，將我踹倒在地，麻袋順勢砸在我身上，我知道準是李江干的?！边@時的李江，已不僅僅是極左，而是卑劣了。
老鐵問：“到底是那個荒唐歲月把李江變了樣，還是他本性中不良的那一面在極左環(huán)境中受到了激發(fā)？”這個問題可以問很多人，比如打死卞仲耘校長的北師大女附中紅衛(wèi)兵，比如打死海默（《敖包相會》詞作者）的北影廠造反派，比如《芙蓉鎮(zhèn)》里的李國香，比如狂熱而盲目的“三忠于四無限”。浸淫在極左的環(huán)境里，不左很難，但，守住人的本分，可以不變得卑劣。
聽說北興現(xiàn)在有教堂了，信教的人不少。聽說原來16連的副指導(dǎo)員也信教了，常去教堂懺悔，并直接向當年傷害過的人道歉。這位副指導(dǎo)員文化水平不高，但很虔誠，很緊跟，知青評價他“左得可愛”。從“左”一步跨進教堂的人可能不多，但對當年的言行進行反思的人肯定不少。嘻嘻說：很多年后在北京再見李江，“感到他看我的眼神有些游移，有些躲閃，完全沒有了在7連時的那種自信?！敝嗤涣说哪切┦录罱餐涣?，那游移和躲閃眼神，也許是因內(nèi)心愧疚吧。

遠方的《在鹿場的瑣碎記憶》也令我印象深刻。胡守奎連長不茍言笑，有時迎面相遇，剛想跟他打招呼，他卻不近情理地扭開了頭，可是看見知青背著大捆的鹿柴艱難前行，他會囑咐你“少背點兒，別壓壞了身子”；遠方上山伐木受傷，“連長親自開車”把她送到團部，又“背著我進了醫(yī)院”，連長還“把崔排長罵了一頓，原因是，出事后崔排長沒有及時派人回連報信，這是人命關(guān)天的事，實在太大意”；胡連長的老伴兒是一個“一年365天沒有一天神智清醒的人”，所以他特地關(guān)照連里的人，尤其是女同志，“無論你有什么急事，都千萬別來我家找我，要不被我老婆打，我一概不負責任”，所以他一日三餐飯后一定在連部解決各種問題，所以他不僅要當連隊的家，還要在家里既當?shù)之斈铩ぁぁみ@是遠方“曾經(jīng)不太喜歡的連長”，但這些描寫分明流露出了一份敬重，讓人感受到了胡守奎連長的外冷內(nèi)熱、忍辱負重。

年輕時就因“政治文化學(xué)習好”受過獎勵，年老后仍“頭腦清晰，態(tài)度熱情，只是有些事‘不記得了’”的指導(dǎo)員于義淑；雖已“瘦骨嶙峋、神志不清、眼睛無光，就像一根蠟燭已經(jīng)快燃燒殆盡”，看見回訪農(nóng)場的知青卻“很清晰地用山東口音”叫出姓名的副連長潘炳良；“連里革命資歷最長的老兵”，“待人平等，從沒見他紅臉訓(xùn)斥過下屬”的排長郭樹鵬；“紅臉膛，有點兒絡(luò)腮胡子”，“七連老職工里為人最正派的人之一”的排長王長林；說話慢條斯理，“像個慈祥的老媽媽”，“在知青跟前說話基本不帶臟字”的師傅李恩有；“為人忠厚，工作嚴謹”的會計黃世江；“刮胡刮胡太精明”的食堂管理員楊文略。因篇幅所限，這幾位老兵不如李江那么立體，但把他們匯聚在一起，與我印象中老兵的形象是高度吻合的。讀著7連老兵的故事，我的腦海里閃現(xiàn)的是16連老兵的模樣。
趙俊武是我的第一任指導(dǎo)員，待人親切，說話和藹，不記得他跟誰發(fā)過脾氣。我是“扒火車”去的兵團，送知青的老師返回上海前，團里派車到連隊接我，讓我隨老師一起回上海。趙指導(dǎo)員把我叫到連部，批評我不該無組織無紀律，勸我跟車走。可能是因為他太和藹可親了，我竟“放肆”地堅決不從，就此留了下來。2008年回農(nóng)場時與趙指導(dǎo)員見了一面，80多歲的他仍然紅光滿面，他還記得我媽媽的名字，說當年為了讓我早日落戶兵團，我媽媽給他寫了不少信。
副連長邢世昌聽說參加過抗美援朝，轉(zhuǎn)業(yè)時是營級干部，不知文革中有什么問題，資格雖老卻只是副連長，連長黃昌達是他當年的兵。不過，無論在知青還是老職工中，邢副連長的威望都比黃連長高，常常是說一不二。除了那一身黑棉襖、走起路來擺動幅度很大的兩條大長胳膊、微駝的背、滿嘴的俏皮嗑，我想不起有關(guān)邢副連長的某件具體事，但讀著李江的故事時，眼前總會浮現(xiàn)他的形象。
還有一個很像李江的人是后來的連長姚兆貴，他是不是老兵？我有點兒含糊。姚連長也是東北人，也是干農(nóng)活的行家里手，也是連隊的“大拿”，調(diào)皮搗蛋的人不敢跟他“炸刺兒”。但他不大“講政治”，開大會總是說“指導(dǎo)員穿靴戴帽了，我來講當巴間兒”，然后就開始講生產(chǎn)。2008年在農(nóng)場重逢，說起知青大返城，他說：“那一年知青呼啦啦都走了，把農(nóng)場閃得不輕?！边@話讓我心頭一緊。
司務(wù)長祝更立一看就是當過兵的，他那筆挺的身板兒，有棱角的臉膛，永遠像在正步走的步伐，都是鮮明的標記。他不茍言笑，但知青們并不怕他，覺得他是可信任的人。他是浙江人，夫人原本隨他一起到了北大荒，后因家鄉(xiāng)老人需要照顧，就辭職回了鄉(xiāng)下。老人去世后她又回到了農(nóng)場，卻已經(jīng)不是職工了，有人指點老?？梢哉翌I(lǐng)導(dǎo)說說，爭取能照顧復(fù)職，可是老祝就是不去，也許按他的思維，這是違反原則的。
還有···還有？想不起來了。

從15連到16連的大路兩旁，現(xiàn)在是水稻田了，當年，是大片的草甸子。草甸子里密密的羊草、成群的小咬、高高低低的塔頭，忘不了。當然，還有那燦燦黃花！黃花對土壤、光照的要求不嚴苛，逆境順境都能生存，這像不像老兵的堅忍？黃花耐瘠、耐旱、耐寒，任憑赤日炎炎風暴雪狂，每年總有它盛開的季節(jié)，這像不像老兵的堅守？《雪泥花黃》帶我認識了9位老兵，了解了北大荒老兵與新兵之間的情感糾纏，也帶我回過頭去重新打量北大荒復(fù)轉(zhuǎn)官兵這個群體，生出了更多了解他們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