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秦中吟·輕肥》
秦中吟·輕肥 白居易 意氣驕滿路,鞍馬光照塵。借問何為者,人稱是內(nèi)臣。 朱紱皆大夫,紫綬悉將軍。夸赴軍中宴,走馬去如云。 樽溢九醞,水陸羅八珍。果擘洞庭橘,膾切天池鱗。 食飽心自若,酒酣氣益振。是歲江南旱,衢州人食人! 《輕肥》是白居易代表作,著名組詩《秦中吟》中的第七首,題目一作《江南早》。他曾在一首詩中說到自己寫作《秦中吟》的緣由,是因為“憶昨元和初,忝備諫官位。是時兵某后,生民正憔悴。但傷民病痛,不識時忌諱。遂作《秦中吟》,一悲吟一事?!钡睾褪翘茟椬谀晏?,從公元806年到820年,一共十五年,白居易于元和三年(公元808)任左拾遺,也就是他在上面所說的諫官,他在任左拾遺時看到當(dāng)時許多不合理的社會現(xiàn)象,有些不便于在朝堂上議論,就寫成了“一悲吟一事”的《秦中吟》。 也許一般的讀者對這首詩的題目《輕肥》感到有些費解,搞不清楚是什么意思,其實這個詞還是蠻有來歷的,出自《論語》一書的《雍也》章中的“乘肥馬,衣輕裘?!币馑际钦f坐的是高頭大馬拉著的車輛,穿的是又輕又暖的皮袍。所以,白居易這首《輕肥》詩的題目就是指的詩中那些駕著馬車、招搖過市的宦官們。的確,在詩歌的開場白里,詩中人物剛一登場亮相,豪奢之氣便撲面而來了,“意氣驕滿路,鞍馬光照塵?!彼麄兪亲谝惠v輛豪華的馬車中出場的,先聲奪人,不可一世?!耙鈿狻敝膀湣?,竟然“滿路”,而“鞍馬”之“光”亦可“照塵”!這兩句描寫可謂是畫龍點睛,活靈活現(xiàn)了。當(dāng)他們這一幫人在街市上旁若無人地橫沖直撞時,那么街上的人們在退避三舍之際,忍不住會互相打聽一下,氣焰如此囂張的人到底是干什么的呀?“借問'何為者',人稱是'內(nèi)臣'?!庇兄榈恼f,其實不過是宮中的宦官罷了,可是不明就里的人仍然搞不懂,要說宦官也只不過是皇帝的家奴,哪來這么大的威風(fēng)???原來這幫人并不是一般的干雜役做粗活的小宦官,而是深受皇恩的朝中重臣了,"朱紱皆大夫,紫綬悉將軍。"他們一個個不是身居要職,當(dāng)了"大夫",就是手握兵權(quán),拜了"將軍"。"朱紱",本指古代官服上的紅色蔽膝,這里是指緋衣,為唐代五品以上的官員所服,"皆大夫"表明來人一個個都是朝中要員;"紫綬",紫色系印和玉飾的絲帶,在唐代,是二、三品以上大員的服飾,這里是說來的這幫人還有的是兵權(quán)在握的將軍。以宦官這種原本低下的身分,一旦大權(quán)在握,怎能不小人得志,目空一切呢?所以在大路上,趾高氣揚,任意馳騁也就是理所當(dāng)然,在所難免了。 這首詩的寫作方法借鑒了杜甫的新題樂府詩,如開頭的這一段先描寫、再點明的手法就和杜甫名篇《兵車行》如出一轍,《兵車行》就是先通過場面描寫來再現(xiàn)“車轔轔,馬蕭蕭”的拉夫情景,然后才由問答之間,引出事情的真相的,"道旁過者問行人,行人但云點行頻。"白居易的新樂府正是杜甫現(xiàn)實主義詩歌傳統(tǒng)的繼承和發(fā)揚,所以,無論在批判的鋒芒上,還是表達(dá)的方式上,都有不謀而合之處。 “夸赴軍中宴,走馬去如云?!避娭?,指神策軍,這是保衛(wèi)皇帝的御林軍,其地位自然非同小可?!翱涓啊币痪涫沁@些“乘肥馬,衣輕裘”者的自夸得意之辭,我們此刻要去趕赴的是赫赫有名的神策軍的宴會,你們這幫俗人,一來不可能與我們同日而語,二來還不趕快閃道,耽誤了老子的時間,誰能擔(dān)待得起?一時間,只聽得馬嘶人叫,只見得飛奔如云,轉(zhuǎn)眼間都不見了蹤影,只剩下滿街的揚塵。這兩句和開頭的"意氣驕滿路,鞍馬光照塵"前后呼應(yīng),互為表里,把這一伙宦官那種外強中干的氣焰和內(nèi)心空虛的丑惡嘴臉,勾勒得入木三分,讀過之后,真令人哭笑不得,感嘆不已。 接下來,筆鋒一轉(zhuǎn),已是這群人在宴會中的場面了,"樽(lei 音雷)溢九醞,水陸羅八珍。果擘(bo 去聲,讀做薄荷的薄)洞庭橘,膾切天池鱗。"樽,酒具;九醞,美酒名,據(jù)《西京雜記》卷一載,是在每年正月初一制酒,儲存到八月才釀成,所以叫九醞。八珍,古代八種講究的烹飪方法,在唐代宮廷盛筵上很是流行;杜甫的新題樂府詩《麗人行》時,也說起楊氏兄妹在曲江邊歡宴時,還受到唐玄宗的賜筵,"御廚絡(luò)繹送八珍"。擘,用手指把東西剖開。洞庭橘,出產(chǎn)于太湖洞庭山中的橘子,極為名貴,在唐代為貢品。天池,是海的別稱,語出《莊子·逍遙游》,"南冥者,天池也。"神策軍中的宴會果然非同一般,喝的是精心釀造的醇香美酒,吃的是宮廷中送來的山珍海味,手上剝的是太湖出產(chǎn)的精品貢橘,筷子夾的是難得一嘗的天池海鮮。這四句詩與前面的寫法相同,都是運用了鋪張揚厲的修辭手段,極力渲染"軍中宴"的豪奢排場,與他們在都市上狂奔走馬的行徑相互呼應(yīng),足見這群"內(nèi)臣"的有恃無恐,為所欲為,已經(jīng)到了不分場合,登峰造極的地步了。但他們本人卻是渾然不知,以為這一切豪華的排場、所有非分的享受都是天經(jīng)地義,理所當(dāng)然的。問題就在這里,是誰給了他們這種無法無天的權(quán)勢?而他們一旦取得了這種社會地位之后,又會做出什么樣的勾當(dāng)?而這一切又意味著什么?且看他們一個個在酒席宴上,躊躇滿志,目空一切的嘴臉,"食飽心自若,酒酣氣益振。"酒足飯飽之后,"心自若"是說他們志得意滿,"氣益振"是說他們比起在街上的"意氣驕"來愈發(fā)驕橫。以上十四句的描寫從街上的縱馬狂奔,到宴中胡吃海喝,作者不動聲色地為讀者展現(xiàn)了當(dāng)時"內(nèi)臣"們在長安市上的所作所為,在"軍中宴"上的毫無顧忌,而市民對這群顯要的宮中"寵兒"行徑只能敢怒不敢言。 如果只是單純地描寫了一幅內(nèi)臣驕奢行樂圖,那么,人們的眼光也許會只停留在對宦官的不滿上,而這并不是白居易寫作此詩的主要目的,他是站在更高的角度來看待這種當(dāng)時人們習(xí)以為常的社會現(xiàn)象的,而且是想引發(fā)更深層的思考,就是將這場內(nèi)臣們的都市行樂放到一個更廣闊的背景上來看待,即"是歲江南旱,衢州人食人!"江南旱,據(jù)《舊唐書·憲宗紀(jì)上》載,元和三年(公元808年),即白居易任左拾遺的頭一年,"淮南、江南、江西、湖南、山南東道旱。"南方的饑饉一直持續(xù)到第二年的春天。衢州,即現(xiàn)在的浙江省衢縣。一方面是"大夫"、"將軍"們的山吃海喝,腦滿腸肥,一方面是平民百姓的食不果腹,走投無路。"人食人"與前面的軍中宴那豪奢的場面形成了截然相反的強烈反差,而作者深知這一鐵的事實,比任何譴責(zé)與批判都更具戰(zhàn)斗性,因為只要還有一點點良心,就不能不對這種極不合理的社會現(xiàn)象義憤填膺,所以也就用不著作者自己再站出來發(fā)表什么觀點了,而是見好就收,點到為止,其震撼人心的力量已經(jīng)足夠讓人猛省了。這就是蘇軾所說的"常行于所當(dāng)行,常止于所不得不止。"前面對內(nèi)臣的大段描寫,就是要造成一種欲擒故縱的作用,在此基礎(chǔ)上最后兩句的提醒,就收到了一種醍醐灌頂,振聾發(fā)聵的效果。作者表面上是在告訴人們,江南的災(zāi)民已經(jīng)沒有了生路,迫不得己地發(fā)生了"人食人"的人間慘劇,而實際上,他是在聲討這場悲劇的幕后操縱者,因為,前文所提到的那些大肆揮霍民脂民膏,暴殄天物的"內(nèi)臣"們,才是這個社會真正的"食人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