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20年6月14日 星期天 晴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當(dāng)你離開我的世界，孤獨就扼制了我的生活。當(dāng)我不再是一個被需要的老人后，習(xí)慣也就走近了書桌……
　　 我常常在想，愛情的真諦是什么，平淡，還是有意義地在生命里綻放？
　　 當(dāng)我執(zhí)著于愛情意義的時候，銀色也悄悄爬滿了頭梢。在這剩余不多的時光里，我將生命化成一支筆，寫著關(guān)于你我的回憶。那些洋洋灑灑的文字，在我心里美麗地生活著。當(dāng)我把筆頭寫斷的時候，十年時間已悄然滑過。對于一個八十多歲的孤寡老人來說，活著是一種折磨。那些記憶，越來越模糊，我也越來越蒼老?？粗諠u蹣跚的腳步，死——是一種解脫；也離我越來越近。
　　 客廳里，我扶著那發(fā)黃的老花眼鏡，拄著女兒小露送給我的拐杖慢吞吞地走進(jìn)了書房。我看了看窗外，看了看書房，仿佛美景和書相互映襯，和諧的生活。在這花開花落，春去秋來的日子，兒女老了，我也老了，突然不想再給他們徒添負(fù)擔(dān)。他們也有自己的兒女孫女，也有自己的事需要照顧，我累了，也是時候該去找你了。
　　 在還能走得動的時候，我就想看看這書房，看看曾經(jīng)你我的歲月。
　　 房間里，房間一角，椅子安靜地坐在那，書桌立著四條腿，書架斜躺在墻上。書架那里，擺放著許多世界名著和國內(nèi)知名的文學(xué)書刊。桌子上就簡單多了，一套文房四寶、一套水壺茶具、一盆羅漢松、一根雞毛撣子，這便是書桌的臉面。桌椅是紅木做的，兒子每天都會進(jìn)來打掃，那桌椅腿，被他擦得油光锃亮，閃閃能映出人的臉。那是我用了幾十年的桌椅，它們陪伴了我無數(shù)個春夏秋冬。在這些青春歲月里，有我們最美好的回憶。在這個充滿書香味的房間里，有你畫的山水，有我寫的詩文長篇。
　　 書房不是很大，卻囊括了我們一生的寶貴財富。有我們美好的回憶；有我窮盡一生追求的情愫；有你畫下的一江春水。
　　 遺憾的是，你沒有陪我走完一生，我卻陪你過了一世。在這多少個舊夢時光里，我多想是提前走的那個人。沒有啼哭聲，只有歡笑，走完最后一程，安詳?shù)卦谀銘阎兴ァＵ绠?dāng)初，我深情地對你說，來世我們還在一起。而事實上，我們都做不到那份從容，可以毫無悲傷地送走一個人，這只是一個人彌留之際的一種奢望。
　　 上了年紀(jì)的人，記憶總是時好時壞，記不清你年輕時候，許多事情。唯一印象最深的，是那時候的你，扎進(jìn)畫室里，像一只白天鵝。而我，總是靜靜地坐在書桌前，看你揮舞著畫筆，畫著一幅幅山水。那時候的我，對你是崇拜的，心中充滿了無與倫比的快樂。
　　 在這曾經(jīng)溫暖的書房里，我努力尋找著有關(guān)于你的記憶，追逐著書房里的一點一滴，不放過任何一個物品，哪怕它只是一支筆，都蘊含了你我的生命。我蹣跚著腳步慢慢地靠向書架，用顫抖的手，拿起塵封已久的私密日記，再慢吞吞地挪向椅子，將手中拐杖放在書桌上，揚起干枯的手拍了拍封面上積攢已久的灰塵，才將本子放在了桌子上。
　　 很久沒有翻看這本日記了，從你去世的那一刻起，它就已經(jīng)安靜地躺在書房里，躺在書架上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在這蹉跎的歲月里，它已經(jīng)耗盡了時光，目睹了十年里書房的滄桑歲月，目睹了我這個將死的老頭絕情的吝嗇。十年里它已經(jīng)有了生命，看著每天進(jìn)進(jìn)出出的我，心里難過得布滿了灰塵。我小心翼翼地拿起它，盯了許久，想著要不要和它說幾句話，可灰塵卻告訴我，它等了我一個世紀(jì)?？粗难凵?，我用干枯的手拍了拍它身上還殘留的灰塵，可怎么拍也拍不干凈。我摸索著拿起旁邊的雞毛撣子，拂了拂，才看清它身上有你畫的江南水巷煙雨圖。
　　 這是你給我的定情信物，我如至獲寶，連同你的人生，全部笑納。那天，下午，我沉浸在你的才華和美麗之中，看你一顰一笑，而我像個病重的孩子，尋到了千古良藥。從那天起，我要將你的故事，寫到這本日記里，只記錄你。
　　 兒女小雨小露也會常來看你，他們從來不亂動你我的東西。無論十年來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這里的一切都和十年前擺放一模一樣。書房是你的，椅子是你的、桌子是你的、畫板是你的，還有畫架上那堆積如山的作品，都是你的寶貝疙瘩，是你的地盤，它占了我們?nèi)种臅?。尤記得你，總是喜歡和我爭搶地盤，連出差的時候，還不忘宣誓自己的**。我哭笑不得，只好從一人一半漸漸龜縮到書房的一角，余剩僅不到三分之一的可憐地盤。
　　 生命總是如此短暫，那年，你殘忍地拋下了我，拋下了你最珍愛的畫室。你再也不能和我爭搶地盤了……
　　 回想起你刁蠻可愛的樣子，我多希望你能跟我一直搶下去。在沒有你爭搶的日子里，生活是多么無趣，就像沒有了靈魂的軀殼無處安放，只能任由那孤寂的時光在懷念你的路上，聽上帝安排。我不知道會不會有一天能跟上你腳步在天堂里追逐你的夢想。十年時間里，日思夜想路上你帶走了一切，帶走了一個孤寡老人的生命精華，帶走了我視若珍寶你的音容笑貌。十年里，我為你守著這三分之二的寸土，輕易不敢松懈一刻。我怕將來見你難過，追不上你遠(yuǎn)去的身影。我常常在想，如果書房可以搬進(jìn)天堂，我愿將僅有的三分之一化成一幅山水油畫，任你在畫中持筆征伐。我不再寫作，不再看書，天天拉著你的手，看你持筆畫下煙雨江南……
　　 二
　　 1957年6月14日 星期五 晴
　　 你羞澀得像掛在樹上紅透的蘋果從橋那邊向我走來，而我驚慌失措的樣子像極了猴子般極度渴望……
　　 今天，是我們第一次現(xiàn)實中見面，你穿著潔白的裙子，像天上的仙女款款而來。而我含情脈脈地望著你，看著你那高挑的個子，那張精致無暇的臉。
　　 今天的風(fēng)很暖，人們在街上來來去去，那些鳥兒，在枝頭上歡快地嘰嘰喳喳交頭接耳，花兒也爭相綻放，用最美麗的身姿襯托著你閃耀到來。
　　 今天你美極了，這座城因你而美麗，你奔跑著，那衣裙在風(fēng)中歡快地歌唱。你一跳一跳的秀發(fā)在你身后輕輕揚起，在空中飛舞。
　　 今天是收獲愛情的開始，從此我將生命交付于你，在你飛翔的路上，做一顆純凈的起飛石。
　　 1957年12月20日 星期五 晴
　　 今天，你是世界上最美的新娘，你穿著巴塞羅那RosaClara品牌婚紗點亮了全場。時裝界的模特K都來為你當(dāng)伴娘，你成了全場最閃耀的焦點……
　　 今天，我在教堂，在牧師宣讀圣經(jīng)的莊嚴(yán)下，向上帝起誓，將來無論貧窮與富貴，此生、只愛你一個人，此生只和你白頭偕老。
　　 1958年9月10日 星期三 小雨
　　 今天，你躺在手術(shù)臺上，臉色蒼白，極度的疼痛讓你額頭布滿了密密麻麻的汗水。那雙美麗的眼睛早已眼淚婆娑?？茨阃纯嗟臉幼?，我心焦得如熱鍋上的螞蟻，而你握著我的手也被護(hù)士殘忍地剝離，你被推進(jìn)了手術(shù)室，我被推到了門外。手術(shù)室外，我慌亂地踱著步子，期待而又害怕，害怕失去你。看著醫(yī)院墻上掛著的鐘表，感覺時間停止，度秒如時。終于，一個戴著口罩的醫(yī)生走了出來，左手拿著一張打印的單子和一支藍(lán)色的筆，呈現(xiàn)在我面前，我慌了，感覺天要塌下來。醫(yī)生宣讀了責(zé)任的重要性，把紙和筆遞給了我，讓我做出決定。此時的我，手抖得連筆都握不住，那種無助、恐懼、害怕，像惡魔一樣纏繞著我。孩子和你，我必須做出抉擇，毅然在你的名字上畫了重要。醫(yī)生走進(jìn)去的時候，我虛脫了一般，跌坐在地，禱告著愿你平安。孩子沒了，我們可以再生，但沒有了你，世界也就沒有了我。萬幸的是，你和孩子都沒事。
　　 1968年12月25日 星期三 多云
　　 你從畫館回來，懷里卻多了一個小生命，那是一個剛生下沒多久，被人丟棄的小生命。她躺在襁褓里不哭也不鬧，安安靜靜地看著你，不時地吸吮著自己的小手。你說她餓了，便去儲物間尋來奶粉，用溫水泡好，吹了吹，搖了搖，小心翼翼地喂著?？粗龔堥_胖嘟嘟的小嘴，吸吮著小雨用過的奶嘴，那刻你笑了，笑得那么美，就像剛做母親時的模樣。你給她起了一個可愛的名字——陌小露，你說有雨就應(yīng)該有露，雨露雨露正好倆兄妹。聽著你給她起的名字，我便打趣地笑著說:“原來你才是寫詩的?！本瓦@樣，陌小露成了我們唯一的寶貝女兒。
　　 1974年6月25日 星期二 特大暴雨
　　 老天像發(fā)了怒火一樣，烏云黑壓壓的遮滿了整個天空。一會，閃電雷鳴不停地咆哮，那傾盆大雨像不要命地往地上砸。
　　 廣播傳來消息，上游的水位已經(jīng)超過歷史警戒線，政府和社區(qū)都在緊急廣播，要求居民趕緊安全撤離低洼地帶，往高處轉(zhuǎn)移。當(dāng)我把孩子送到姥姥家時，打電話給你，你卻還在單位里搶救著你最珍愛的那些油畫。當(dāng)時現(xiàn)場的情況已經(jīng)非常危急，整個畫館就只剩下你，一個人在那搬著東西。我和父親、姥姥說了一下，便開車去接你。車子在公路上疾馳而去，這是我有史以來開得最快的一次。車子開到半路就拋了錨，我只能徒步，踩著到膝蓋深的洪水往你單位走去。水越來越湍急，漸漸地沒到了齊腰深，還夾雜著樹枝和廢棄的垃圾，在街道里四處亂撞。我艱難地向你單位游去，可在游到郵政局的時候，一根尖銳的樹枝刺傷了我的腿。我趕緊從衣服上撕下一塊布條，綁住流血的部位，防止血液流失喪失體力。
　　 好不容易游到你單位，已是精疲力盡。你當(dāng)時正站在樓梯口，手足無措，看到你可愛的樣子，我忍不住“噗嗤”一笑。我開玩笑地跟你說英雄救美以身相許，你笑打罵我老夫老妻老不正經(jīng)?？吹轿彝仁軅耍旨钡弥笨?，像個小女孩一樣，慌慌張張地跑回辦公室，翻找起急救箱。好不容易找到酒精、藥棉、紗布，又急急忙忙地跑回來。看著你小心翼翼地包扎著，我還不忘用疼痛，故意來嚇嚇你，讓你包也不是，不包也不是。傷口包扎好的時候，救援筏也來了。救援筏上，你依偎著在我懷里，任由雨水濕透了你長長的秀發(fā)。當(dāng)時，我們都在注意著洪水，而你卻全然忘記了它的湍急，對著我一路歡笑不停。
　　 1981年3月9日 星期一 多云
　　 你總是抱怨錢不夠用，而你每個月的工資都不低，一問才告訴我，錢都被你用在了兒童福利院?？吹侥闳绱擞袗坌模依锏拈_銷我全包辦了。這樣你就能省下更多的錢去關(guān)照那些孩子，那些孩子需要你也需要我。
　　 時光如梭，歲月無情，我們的婚姻甜甜蜜蜜地走過了五十三個年頭，幾十頁的日記也將走到尾聲。
　　 2010年10月9日 星期六 晴
　　 清晨你醒來，我熬了你最愛喝的蓮子羹，端到你床前。你沒胃口，沒有喝，輕輕地推開了碗，說要出去走走，看看太陽?？粗闵n白的臉和虛弱的身子，我堅持不讓你出去，說等養(yǎng)好了身體再說。而你堅持一定要出去，看著你哀求的眼神，我心一軟就扶了你起來。
　　 窗外的陽光很明媚，院里的梧桐早已落光了葉子，沒有飛走的鳥兒，在樹上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
　　 我抱起你，輕輕放在輪椅上，推著你。這張輪椅，已經(jīng)陪伴了你五年。五年的時間里，你大小便失禁，兒媳不在時，我便幫著護(hù)理。院子并不大，五十幾個平方，種植著各種花花草草，栽的樹木也已經(jīng)林立很高。我推著你，慢慢地在院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還是在原地。也不知道推了多久，你說要去書房看一看，我便又推著你步入了你久違的書房?？粗侨种儆谀愕牡乇P，你開心地笑了。仿佛在我身上的求取，是你最大的驕傲。
　　 秋天的陽光很溫和，透過書房的窗戶，照在你的臉上，很美。就像當(dāng)年走在石橋上一樣，你穿著潔白的衣裳，笑著向我走來……
　　 在你三分之二的地盤里，你輕輕地?fù)崦@里的每一個物件，看著你如此專注的神情，是有多么地留戀和不舍。你讓我打開你的字畫，想看看最后一眼。我從畫架上一件一件地拿了下來，一幅一幅仔細(xì)地打開給你看。你總是看不夠似的，盯著每一幅看了良久良久，而我就這樣靜靜地蹲在地上望著你。你在看畫，我在看你。當(dāng)所有的畫作你都看了一遍，才依依不舍地讓我又放回了原位。你說想坐一會曾經(jīng)坐過的那把椅子，我便輕輕地抱起你，扶你坐了上去。椅子上，你慢慢地伸出手，輕輕地?fù)崦菑埬阍鴱U寢忘食過的畫桌，突然來了興致，說要幫我畫最后一幅。我拿來顏料與畫紙，攤在了畫桌上，便站在墻角不停地變換著各種姿勢，直到你滿意為止。
　　 看著你顫抖的手，持筆在畫紙上歪歪扭扭地畫著，眼淚忍不住奪眶而出，滴在衣服上。怕你看見，便不動聲色悄悄擦去，捂了一下鼻子恢復(fù)原有的微笑。這幅畫，你畫了很久，也沒畫好，你很自責(zé)自己的畫技。我說這幅畫，是我這輩子見過你畫得最好的一幅。你說讓我把它丟了，我卻對它情有獨鐘，固執(zhí)地夾在了畫板上。你知道我是想討你歡心，而你卻不知道，無論你畫什么，畫得怎么樣，在我心里，它都是最美的世界名畫。
　　 你看著窗外，說要抱抱。我走上去，輕輕從椅子上抱起你，延著你的目光走到窗戶邊上。看著滿院子的花花草草，你指了指庭院里那棵梧桐樹，說是我們結(jié)婚時一起種的，如今梧桐禿了，我們也老了。我說你沒有老，仍然像年輕時一樣美麗大方又有涵養(yǎng)。
　　 下午的時候，你身體狀況很不好，不停地猛烈咳嗽，還咳出了一大口血痰，幾度昏迷過去。當(dāng)時把我嚇得驚慌失措，連忙一邊打120，一邊不停地拍打你后背，并通知了還在上班的兒女。
　　 醫(yī)院的病床上，你安安靜靜地躺著，左手緊握著我，一刻都沒有放。家里人全來了，一家十幾口都圍在病床前，輕喚著你，抽泣著呢喃。而你嘴唇蠕動了半天，已無力回答。病床邊上，吊瓶里的藥水在滴滴答答地滴著，心電圖還指示著你的心跳，房間里，空氣凝固得讓人喘不過氣來。小雨小露不停地還在病房外打著電話，聯(lián)系醫(yī)院。又跑去問主治醫(yī)生，詢問母親的情況還能不能好轉(zhuǎn)，可不可以轉(zhuǎn)院？然得到的答復(fù)卻是搖頭。
　　 醫(yī)生告訴我說你挺不過今晚，叫我好好陪陪你。當(dāng)時我瞬間崩潰了，紅腫的眼，淚水止不住奪眶而出，直奔門外哭得唏哩嘩啦。到晚上九點的時候，你還是走了，走得悄無聲息，連一句話也沒能和我說。
　　 三
　　 你曾說要微笑著送你走，而我卻做不到，還是哭得唏哩嘩啦?？粗鴮憹M整本和你有關(guān)的故事，淚水早已模糊了我雙眼，滴得桌面都是。你走了，一晃就是十年。十年里，每次進(jìn)入夢鄉(xiāng)都是你，醒來是你。十年里，每次步入書房，每次悄悄離去，卻從不敢翻看這本日記，我怕觸及自己心底那最柔軟的地方。十年里，我曾幻想和你生同夢，死同穴，哪怕此刻就結(jié)束生命。在這靈與肉的世界里，如果有天堂，我愿和你再續(xù)前緣，在那殿堂里聽著牧師梵唱。如果有一天，我也進(jìn)入了地府，我愿化成三頭六臂護(hù)你左右。如果來生還能遇見，我要把這十年來對你的思念，全部說給你聽。
　　 十年了，夜深了，你也該睡了，晚安！我合好日記本，躬著身，走出了房間……
　　
　　

(責(zé)任編輯：副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