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中新記
枕中新沒有太陽,沒有風,沒有邊際的天空,暗淡蒼白的四野。 田野里,有莫名的植物,有翻耕過很久的垡地,有殘留在地里沒有收割的莊稼。一條寬窄不一的土路從田野中穿過,蜿蜒伸向遠方。遠方是隱約可見的村落,被樹木和野草籠罩著,被不濃不淡的白霧纏繞著。我背負著一條繩索,拖曳著一條長長的沒有輪轂的平板列車,艱難地在土路上牽拉著,向著遠處的村落前行。后面不遠處跟著行走的是我的家人和親鄰。他們茫然地跟著,似乎根本不用過問我們前行的方向。 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要拖曳著這么一列長長的沒有輪轂的平板列車。它是那么的沉重,沿途還會裹挾著路邊的植物和泥土,更增添了我的沉重感。我步履艱難,但我依然負重前行。后面跟著的家人和親鄰,有時能趕上我,在我身邊跟著走,有時被我甩的很遠,影影綽綽地跟在后面,散散落落的,似乎也不急于趕上我。 似乎下起了小雨,但雨不大。天空灰蒙蒙的,不知道是一天中的什么時間,沒有太陽,也沒有風。 經(jīng)過一處被野草彌漫的墳場,高大巍峨的墳頭,像小山一樣聳立著。墳場后面是一片空地,連著一片水塘。水塘的后面是一座廢棄的城堡,殘破的城墻高聳著,門窗洞開著,沒有人煙,連狗都沒有。我們沿著墳場前面的土路繼續(xù)前行,我依然拖曳著那列長長的沒有輪轂的平板列車。 我們終于來到了一處村落,但依然沒有見到人。高大的皂角樹排滿村落周圍,還有其他的雜樹,透過樹林依稀看到苫著茅草的土房子。土房子里是否有人,不得而知,但見不到炊煙,也聽不到雞鳴狗吠之聲,可見也是久無人居,是個被人遺棄而荒廢的村落。村邊的土路因常年無人踐踏而長滿野草,路邊的溝渠塞滿雜草和枯枝。溝渠外邊是一處舊時的打谷場,也是長滿野草,打場的農(nóng)具隨意地丟棄在場地上。沒有用完而殘破不全的麥秸垛,三三兩兩地散落在打谷場上,因年久日深而披上了一層黑褐色。 我們坐在路邊休息,希望找個人問路。這時我才想起我們此行的目的:此前我們好像聽人傳說,這附近的某個村莊來了唱戲班子,要在這里唱大戲,我們大家結(jié)伴而行,是來看戲的。但是我們一路走來,找來找去也沒有找到那個唱戲的村子。找人問路也找不到人,而此時我們自己也忘記了我們來時的路,更忘記了我們來自何方。 回過頭來,看看我身邊的人,有父母、兄弟姐妹、妻女子侄、姨舅姑嫂,還有順帶跟著來看戲的其他親戚和鄰居。現(xiàn)在,戲是看不成了,我們自己變成了戲。沒辦法,雖然不知道要往那里去,但我們總不能停在這里不走。于是,我繼續(xù)拖曳著那列長長的沒有輪轂的平板列車,帶著家人和親戚鄰居,努力尋找回家的路。 經(jīng)過艱難跋涉,我們終于回到了自己的村莊。但我們的家已經(jīng)破敗得不成樣子。大家的房子都沒有了,只有房屋的石頭根基還在,根據(jù)記憶中的方位,似乎還能辨認出哪處墻根是自己的家,那也是經(jīng)過大家討論后確認的。房屋中間長滿野草和雜樹,有的樹木很高大,已經(jīng)可以做房梁了。偶爾從草叢中竄出幾只野兔,驚跑了正在覓食的麻雀,一大群呼啦一下就飛走了。我們坐在被雨水長期沖刷而坍塌的只剩半人高的矮墻上休憩,大家都沉默無語,也不知道要該說什么,只能互相看著,眼里都是迷茫和麻木,看不出任何喜怒哀樂的表情。 我們成了流浪者,在迷亂的荒原上,在不知道是白天還是黑夜的時光中,經(jīng)過一處處殘破荒廢的村落,沒有道路也見不到人煙,甚至忘記了自己的境況。走著走著,我們一行人就只剩下我和妻子。我終于甩掉了那列沉重的沒有輪轂的平板列車,飛快地走著??赡芗庇趯ふ夷康牡?,只顧自己往前趕,妻子跌跌拌拌地跟著,累得漲紅了臉,喘著粗氣。 天上沒有日光,大地無聲無息,死寂的荒野中沒有道路,只有野獸出沒踏出的小徑。我們走在荒草中,走在溪水邊,走在山梁上,走在廢棄的村落里。偶爾也會在一片白幡中見到人,恍惚是一群人,但看不清面目,也不說話,只顧做自己的事。 無邊的孤寂籠罩著我,幸好還有妻子在。妻子是個善良的人,蘋果般的臉上總是傻笑著。只是妻子那無憂無慮的樣子有時令我很無奈,甚至很憤怒。我沒法和妻子正常對話,沒法交流。我們已處絕境,但她毫不在意。 不知道什么時候,我和妻子從野草從中鉆出來,來到一條有陡峭斜坡的大河邊,河邊有一條小路。說是路,其實就是有幾處被前人踩出的腳印,依附在水邊的陡坡上。因為沒有別的路可以走,我們又得往前趕,我只好走在前面,希望妻子能跟上??墒俏易吡藥撞剑换仡^卻發(fā)現(xiàn)妻子正從斜坡邊上整個身子躍進河水里。我也躍進水里去找她。水面很寬闊,水流也很急。我努力從水面的波紋中尋找妻子的蹤跡。終于,妻子露出了水面。我奮力游向妻子,抓住她,摟住她的腰。我們整個身體都沉入水中,只有兩顆人頭露出水面。我們一起往前游,看著茫茫的水面,妻子似乎并不感到害怕。 妻子不相信眼前發(fā)生的一切,因為她始終記得我們有一個很好的家,有可愛的孩子,有親戚朋友,有很好的工作,有豐厚的工資,有在都市里的樓房和轎車,有我們同時代人都曾擁有的一切。但眼前的景象又是那樣的真切,那樣的不可否認。我們不知道為什么會處在這樣一種境遇中,可能唯一的解釋就是我們穿越了,我們回到了古代,回到了夏、商、周,回到了春秋戰(zhàn)國。妻子是個樂觀派,總是無憂無慮,總是認為眼前的苦難并不真實。我卻相信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實的,是一場災(zāi)難之后的遺存??赡苁呛宋淦鞔輾Я说厍蛏系囊磺校祟愑只氐搅耸鲿r代;也可能是一場彌漫全球的瘟疫,整個人類陷入滅頂之災(zāi)。也許妻子的記憶才是真實的,我們經(jīng)歷和看到的只是一種幻象,是個不真實的世界。我當然也不愿相信眼前的景象是真實的,我更希望我們經(jīng)歷的是一場夢,一場難以忘懷的舊夢。 是的,有時候夢中的記憶是那樣的清晰,讓你相信自己就在現(xiàn)實中。我清楚地記得夢中的今天是2019年11月9日星期6。而且這個日期有兩個不吉利的數(shù)字,一個是9.11,是美國世貿(mào)大樓被恐怖分子用飛機撞毀的日子,是美國人的國難日,也是美國由盛極而衰的轉(zhuǎn)折日。一個是96,是中國易經(jīng)乾卦六爻中的一爻,叫“九六爻”,也叫“上九”,卦辭是“亢龍有悔,盈不可久也”。其意是指:一種事物從來就不可能無限制的興盛下去,生的另一面就預示著死亡,所謂陽極生陰,沒有永恒不變的興旺,盈不可久也。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作為一個還有思想還能思考的人,曾經(jīng)在那樣一種艱難跋涉中前行,我總是擺脫不了那如影隨形的憂患和傷感,心有憂戚,欲哭無淚,欲說還休。妻子卻總是對我說:你就是一個憂天的杞人。 (責任編輯:副主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