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清明煙雨時
一年里遇到的節(jié)日很多。于我印象最深的,一個是仲秋節(jié),再一個就是清明了。除夕和元宵是禮花爆竹式的熱鬧,那種帶有渲泄色彩的狂歡簡單得可以沒有理由。端午、重陽,及舶來的如情人、圣誕等西洋節(jié),不過歇足間的靜心停頓,意緒純粹,波瀾不驚,有的甚至帶一點(diǎn)浮躁。但仲秋和清明卻總是悲喜與共,韻味綿長,象馥郁飄香的陳年佳釀,啜一口卻嗆得出滿臉淚花。仲秋是滄海月明珠有淚,即便全家團(tuán)圓,也有感時傷懷的幽涼。清明則有無邊絲雨細(xì)如愁,更何況故人荒冢上野草正黃。這兩個節(jié)日,一個由暖入涼,一個由寒而暖,無論是粗布青衣,還是錦緞綢裳,都抵擋不住季節(jié)變遷的滄桑。 清明,家鄉(xiāng)人稱寒食。每當(dāng)這一天,村里家家戶戶都用白面捏出各種各樣可愛的燕子:圓滾滾的腦門上點(diǎn)一點(diǎn)猩紅,沒有頸子,直接結(jié)在胖胖的身體上,憨態(tài)可掬;翅子都是伶俐地別在背上,大的燕子象是慈祥的爺爺,小的就調(diào)皮地學(xué)爺爺背著手依在周圍;那尾巴或是順和地展開,或是蜷幾個精巧的旋,捉住尾巴,它們就飛不走似的。還有幾個燕媽媽,背上伏三兩個小燕子,聚在一起,慵懶的,戲嬉的,回望的,姿態(tài)各異,生動出一份天倫的祥和。于是,街上就瘋起了小伙伴們,懷里揣一只大燕子,掌心棲上一只小的,在大人們的目光里雀兒一樣地飛來飛去。 不只是孩子,這一天的大人們也都恣意盡興??臻煹慕诸^,早就豎起了高高的秋千,頂上綰著的紅布在微風(fēng)中顫動。天剛亮,老小爺們,大姑娘小媳婦就圍聚起來?!按蚯锴D!”孩子們的聲音最尖,可是秋千太高,小伙伴們是不敢上的。姑娘們甜甜地笑談著,矜持地指指點(diǎn)點(diǎn)。這時,年輕的小伙子當(dāng)仁不讓地跳上,踏在寬寬的橫板上。人群散開,讓出空間,仰頭看著秋千越蕩越高。鄉(xiāng)親們從不吝嗇他們的喝采,孩子和女人們的驚叫一浪高過一浪,勇敢的身影燕子一般,在春風(fēng)里跌宕飛舞。喧鬧中,男人鼓逗婦人的聲音飄了出來,人群一陣哄笑:“上啊,別光斗嘴啊,你是不敢呢!”被激將的婦人咬了咬唇,終于站到挑戰(zhàn)者面前:“哼,姑奶奶才不稀怕你哩,有種就來呀!”人群又一陣哄笑。男人先踏在上面,女人兩只手攥緊粗壯的繩子,大家七手八腳地把她笨重的身體擁了上去,兩個人糊在一起,還是不停地斗嘴。小伙子們早就爭擠在秋千兩旁準(zhǔn)備助力,在一片嗨喲嗨喲聲中將秋千越推越高,幾乎升到了橫桿。秋千上的男人大聲吆喝起來,女人則閉著眼,臉漲得通紅,早就一聲不吭了。人群沸騰起來。小孩子在外圍尖叫著瘋跑,姑娘們笑彎了腰,老人們也遠(yuǎn)遠(yuǎn)地放下煙袋鍋?zhàn)?,站起來微笑著看這一鍋沸水,把乍暖還寒的村子漸漸熱透。 那些年,每當(dāng)寒食的清晨,母親就會拿出黃舊的冥紙,仔細(xì)地用錢量一量,疊成楔形的幾疊,再備一小壺水酒,幾個蘋果,囑咐哥哥和我說——女孩子是不上墳的,姐姐只能呆在家里——去給你父親送去吧,別忘了多培些土,下雨的時候不漏雨的。天還沒亮呢,哥哥就扛一把鐵锨,領(lǐng)著我摸黑來到村東墳場,找到一個窖著青石的墳子——那是哥哥做的標(biāo)記。培好土后,在墳前擺上水果,用草棍畫一個未合的圓,缺口對著西南父親工作過的遠(yuǎn)方。然后點(diǎn)燃紙,將水酒澆在墳前。跪在荒草間,看著火苗在空中竄躍著,紙灰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隨風(fēng)飄舞,我在一種神秘的氛圍里迷迷糊糊地想,這里面就有父親嗎,他如果能看到,怎么不跟我們說說話呢? 所以,每當(dāng)寒食來臨,那種悲喜總是淡淡地交參在一起,剝蝕著自己莫可名狀的感覺。在我眼里,寒食才是真正的春節(jié),寒食一到就是春天了。燕兒來了,風(fēng)兒暖了,枝頭綠了,脫下笨重的棉襖棉褲,輕快地爬上柳樹折一截短短的枝條,做成一枚細(xì)細(xì)的柳哨,從村東一直吹到村西。再揣上玲瓏的小燕子,紅紅的雞蛋,那份快樂透明得讓人羨慕。但午時回家,腳步就滯緩了,母親操勞的身影讓快樂小心起來:小小的心里知道,這是母親想念父親的日子。悄悄地溜進(jìn)家門,快樂意猶未盡,就在院子角落那兩株小梧桐樹上,系一根粗粗的繩子,一個人再輕輕地蕩上一會。 父親在我的腦海里,只存下模糊的幾件小事。最早的是在一個夜晚,因為哭鬧,被他抱在高高的臂彎里打屁股;又一個夜里,他剛從城里回來,家里擠滿了前來看望的鄉(xiāng)親們,那時已經(jīng)知道大人說話,小孩子要避開的,就在院子里望著透出燈光的紙窗,盼那些人早些離開;那年的一個傍晚,在城里他單人宿舍的床上,記憶中唯一一次單獨(dú)與父親吃飯,一個快餐杯,一份鮮美的豆芽,簡直是搶著吃的,可是頭皮突然發(fā)癢,就忘我地?fù)狭似饋?。父親好象說了句,哎,不要這樣。然后把我的頭輕輕地推開——多年后憶起,才知道撓下的頭皮會掉進(jìn)杯子里;七歲時父親病重,嚷著跟一個堂兄到醫(yī)院看他,到處是奇怪而刺鼻的味道,白的墻壁,白衣服的醫(yī)生,白花花的房間里掛著一個大葡萄糖瓶子。父親半倚在床頭,臉色很黃,叫人從窗臺抓一把糖果給我吃,我伏在他一只胳膊上,剝開一枚,非要放到他嘴里。再后來,八歲那年一個秋天的清晨,大人從寄住的親戚家急匆匆把我接回去,在老家胡同口,停著一輛裝滿箱箱柜柜的大卡車,人們正肅靜而急促地往下搬東西。突然,一個堂兄舉著一副很大的黑白像框大嚎起來:三——爹——呀……!人們立刻齊聲哭喊了起來。洶涌的淚水中,我看到,那是父親在像框里微微地笑。 腦海里關(guān)于父親的印象,只有這么多了。多年來,總是這么漫漶不清的,甚至記不起一點(diǎn)他的音容笑貌。母親說,父親吃過很多苦,他讀書時,被子和衣服是從他姐姐、嫂子家借來的,因為家里窮,差一點(diǎn)沒念完中專,老師幾次從遙遠(yuǎn)的學(xué)校趕到村里來勸說奶奶,才終于沒有退學(xué)。母親說,父親工作后一直堅持讀書學(xué)習(xí),他一生最大的遺憾是沒能念大學(xué),只能希望他的孩子來完成這個心愿。母親說,父親是個好人,心術(shù)正,脾氣好,從沒跟她紅過臉,從沒打過哥哥姐姐一次。他交往了很多朋友,干部工人,三教九流,去世時,連城郊村里的老頭老太太,理發(fā)店的師傅都去哭他。母親說,父親是有志氣的,剛強(qiáng)的,凡事自己能做的,絕不去求別人,討人家的臉色。他動手術(shù)時,汗水把床單濕透了,始終沒吭一聲…… 我只是懵懵懂懂地聽著,聽了好多年。多年以后,父親在我的意識中漸漸地化成了一個符號。他微笑的面容,懷擁的溫暖,娓娓的教導(dǎo),早已夢一般消散在風(fēng)塵之中,任憑我探出怎樣細(xì)長的觸角,也感觸不到那份曾經(jīng)有過的真實。所以,凝視著他留下的照片,我常常想,這就是父親嗎,我的悲歡必定是他給我的嗎?若他能看到,會不會奇怪我非但沒有淚水,竟然掛著微笑對視著他呢——是的,沒有淚水!淚水是給愴然的母親的,我能給他的,只有虔敬,祝福,只有會心的微笑,和清風(fēng)一樣的坦然。 我想,父親對我們一定是嚴(yán)厲的,慈愛的;他的廣施善交,怕是我們難以企及的;他的求索不止,給我們樹立了永遠(yuǎn)的榜樣;他冶煉而成的堅強(qiáng),是我們困厄加身時的寶貴財富。雖然沒有人告訴我,但我知道,他未必是完美的,他必定如我們一樣,有著自己的苦楚,脆弱,迷惘和無奈,有著這樣或那樣的缺點(diǎn),這些都絲毫不能影響他在我心里的形象。我不知道我經(jīng)歷了多少劫,才修來與他做父子的因緣,假若還能跟他在這世間見上一面,我只想很男人地跟他談一次,說一說自己的迷惑,聽一聽他的教誨。 工作后,幾乎每年都回老家看看那座長形的荒丘。人們說,圓形的墳是兩個人在里面,長形的是一個人在里面。父親就這么一個人孤單了許多年。母親呢,不也是一個人孤居了這些年嗎?活著的跟死去的,竟是一樣的凄涼!埋著骨灰的,是這荒野里的墳冢;囚著幽幽孤魂的那又是什么?我想,父親有知,是不會反對母親找個伴兒的,可母親說,我心里只有你們父親,把你們?nèi)齻€拉扯成人,我的心愿就了了。等我老了,就送我回老家,把你們父親的墳圓了吧。 今天又是清明節(jié)了,我沒能象往年一樣回去看看。燕子的影子還沒有出現(xiàn),也沒有下起預(yù)想中的春雨,天空下,陽光明朗,風(fēng)吹得很響。但心里卻適時地飄飛起迷離的絲雨,穿過煙云輕籠的柳簾,針尖一般點(diǎn)在回憶的湖面上。清明,不過是一種懷念和憑吊的形式,讓我們在充滿驕貪怨嗔的人生中沉靜下來,平一平自己的心,想一想走過的路,悟一悟世間的事。若是心存感念,時時便是清明;若是有形無心,便是時時清明,又能怎樣呢? (責(zé)任編輯:副主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