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多元到一元:“印度”概念的當代變遷
“藏紅花色”的“莫迪時代” 隨著莫迪于2019年第二次以更大的優(yōu)勢贏得印度人民院選舉,觀察者們對于印度已經(jīng)進入“莫迪時代”基本達成了共識。自2014年第一次勝選執(zhí)政以來,莫迪政府在印度的多個領域都實行了激進的變革,其在外交領域的變革無疑也是致使今日中印關系面臨巨大困難的重要因素。藏紅花色(橙色)是印度國旗所采用的顏色之一,也是印度教僧侶法衣的顏色,是勇氣和獻身精神的象征,并被印度教民族主義引為自身的象征。本期封面話題聚焦“藏紅花色”的“莫迪時代”,分析這一時期印度在外交、內政、社會領域發(fā)生的重大變化及對中印關系產生的影響。 ——編者手記 2019年5月,印度人民黨繼2014年之后再次以絕對優(yōu)勢贏得人民院(下院)選舉,莫迪連任總理,組建強勢政府。此后,莫迪政府憑借絕對政治優(yōu)勢加速推進印度教民族主義議程,力圖重塑印度國族認同。莫迪政府的有關政策在印度引起了規(guī)模不等的騷亂,但均未對印人黨和莫迪政府的執(zhí)政地位產生重大影響。這意味著,印度主流文化正在進入某種“印度教一元”時代,“印度教民族”和“印度民族”趨于重合,印度教民族主義和印度民族主義趨于同質,印人黨母體組織國民志愿服務團(RSS)狹義的“印度教特性”(Hindutva)正在和印度大眾廣義的“印度特性”(Bharattva)趨于一致?!坝《取?Bharat)進入“婆羅多族”時代,印度這塊土地儼然成為了“印度教徒之地”(Hindustan)。概言之,印度進入了某種意義上的“一種宗教、一種文化”階段,將“印度”(Bharat)構建為現(xiàn)代意義上“單民族國家”的進程進入新的階段。 2019年10月,一隊國民志愿服務團的“志愿者”在北方邦普雷亞格拉杰市街頭巡游。普雷亞格拉杰(Prayagraj)原名阿拉哈巴德(Allahabad),2018年被在北方邦執(zhí)政的印人黨政府更至現(xiàn)名。近年來,印人黨及其盟友大力推動以梵語詞替代阿拉伯語、波斯語詞地名。 “地理”印度 “印度”這一詞匯在不同歷史時期,有著不同的含義。古代“印度”并非今日印度。古為地理概念,大體相當于今印度次大陸;今為國家概念,1947年之后才出現(xiàn)。 就印度教(婆羅門教)文化背景的政權而言,公元前4~前2世紀的孔雀王朝和公元4~6世紀的笈多王朝算是兩個統(tǒng)一國家,但前者沒有完全包攬南印度,后者更是僅限于北印度。其他時間里,次大陸基本處于諸國割據(jù)的狀態(tài)。《大唐西域記》就記載,唐代著名高僧玄奘在印度游學時“親踐者一百一十國,傳聞者二十八國?!?親身到達的有110個國家,聽到傳聞的有28個國家。)這些國家大多在南亞次大陸,而“印度之人,隨地稱國,殊方異俗,遙舉總名,語其所美,謂之印度?!?印度人,根據(jù)各自的居地稱呼自己的國家,盡管各地風俗相異,但都采用一個總名,來表述他們贊美的事物,稱之為“印度”。)公元8~9世紀,次大陸進入更加復雜的族群并存時期。信仰伊斯蘭教的阿拉伯人、阿富汗人和突厥人進入次大陸,先后建立起德里蘇丹國和莫臥兒王朝等多個穆斯林王朝。期間,伊斯蘭文化居于統(tǒng)治地位,印度教文化居下潛在,雙方相爭共處,直至英國殖民者從海上到來。在這近千年時間里,國家“印度”仍很模糊。如果說有,也是次大陸諸多國家的合稱,既不確指某一伊斯蘭教王朝,也不確指某一印度教王國。 18世紀中期,英國人開啟其殖民南亞次大陸的進程。先是獲得英王特許的英國東印度公司以武力侵占了南亞次大陸全境,后是英國官方直接“治理”(1877年英國女王正式成為“印度女皇”)。這一時期,“印度”仍是泛指的地理概念。英屬印度就包括兩部分:英殖印度和英殖土邦印度。前者即所謂的十一省,由英國殖民者直接治理,后者由560多個半獨立的土邦王國組成,接受英國的宗**。另外,在英殖時期,所謂的“印度版圖”一直處于變動之中,英國殖民者憑借武力肆意侵略,侵占了次大陸周邊的不少疆土,其中包括中國藏南等地的大片領土,皆被納入“印度”名下。但此“印度”亦非后世之印度。 “母親”印度 1885年,印度國民大會黨(國大黨)成立,印度次大陸進入新時期。國大黨上層由受過西式教育的本土精英構成,主要是印度教徒,也有不少穆斯林。正是在國大黨的領導下,“印度人”作為一個整體獲得了獨立。然而,英國人走后,由誰承繼政權旋即成為國大黨內部及所有次大陸人民的共同關切:“印度”屬于誰?誰是“印度母親”的親生兒子和繼承人?是印度教群體,還是穆斯林群體?英國人侵略印度之時,印度大部接受莫臥兒王朝宗**,英國似乎應還政于伊斯蘭教族群。不過,印度教族群在人口上遠超伊斯蘭教族群,很多印度教徒認為英殖之前是伊斯蘭教族群“竊取”了次大陸,其統(tǒng)治“不合法”,英國理應還政于印度教族群。1906年,印度穆斯林聯(lián)盟成立,聲稱代表南亞次大陸穆斯林的利益;1925年,國民志愿服務團成立,聲稱代表印度教徒利益。兩股民族主義勢力由此在印度次大陸爭斗不休,成為印度獨立運動中的另一道“風景”。
2020年2月3日,德里中央直轄區(qū)地方議會選舉前夕,莫迪出席一場競選**,為印人黨拉票。
在這道“風景”之中,“印度母親”成為定義印度屬性的重要因子。概括起來不外三種情況:第一,以國民志愿服務團為代表的印度教民族主義者認為,未來印度應該是一個以“印度教文化”為基礎的國家,“印度母親”是印度教徒的母親,印度次大陸是印度教徒的家園。第二,以穆斯林聯(lián)盟為代表的南亞伊斯蘭教民族主義者則認為,作為英國殖民前的次大陸統(tǒng)治群體,穆斯林理應在獨立后的印度自主地享有和印度教徒平等的權利。而正是出于對該理想的消極預估,穆斯林聯(lián)盟最終選擇了獨立建國的道路,建立了巴基斯坦。第三,國大黨主要領導人圣雄甘地、尼赫魯以及開明的印度教、伊斯蘭教賢達等認為,印度是次大陸上所有族群的家園,印度教徒和穆斯林都是“印度母親”的兒子,都是繼承者;但在表述“印度母親”時又有一定分歧,甘地等人的“印度母親”概念雖然偏重世俗主義,卻愿奉印度教女神為印度母親形象,遭到伊斯蘭教族群的排斥和批駁。由此,“印度母親”形象不一,對其敬拜方式不一,不同族群之間的裂痕因此而生。 顯然,這時期的“印度”并無確切歸屬,其屬性仍處于飄搖之中。 “國家”印度 1947年8月印巴分治,“印度”從此成為真正的國家名稱。獨立建國的印度走世俗主義道路,國民主體是印度教徒,占印度總人口的80%有余,穆斯林人口占近12%。由于尼赫魯?shù)热藢κ浪字髁x的認同及對印度多元文化的堅持,更由于建國伊始面臨的諸多問題,從1947年建國至20世紀80年代的30余年時間里,印度主要進行了國家構造方面的工作。 構造工作包括兩個方面,一是在政治上將土邦整合進統(tǒng)一國家之中,二是推進不同社群的融合。印巴分治時,土邦王國眾多,印度和巴基斯坦都希望更多土邦加入自己的國家。最終有550多個土邦加入印度,十多個加入巴基斯坦,人口最多的海德拉巴和面積最大的克什米爾等土邦希望獨立。雖然真納(巴基斯坦國父)認為土邦可以選擇獨立建國,但尼赫魯明確指出:“我們將不承認在印度有任何形式的獨立的土邦?!弊罱K,海德拉巴并入印度,克什米爾成了印巴兩國的領土爭端地區(qū)。土邦在政治上被整合進了印度,但很多土邦王公不僅想保留領地,還想擁有特權。眾多穆斯林選擇留在印度,宗教族群的融合成為棘手問題。因之,新生印度是一個由部分原英屬印度疆域拼湊起來的、族群之間存在諸多矛盾的國家,當政者的首要任務是把印度建成一個更加統(tǒng)一的國家。就土邦融合而言,時任副總理兼內政部長帕特爾功不可沒,他軟硬兼施,對各土邦王公曉之以利害,動之以武力,采取合并、調整、占領等手段,僅用幾年時間就達成了比較理想的整合效果。其最大動作是出動軍隊占領并分割海德拉巴土邦,并通過軍事占領和予以特殊地位等方式,占領了穆斯林人口居多的克什米爾地區(qū)的主體部分(即印控克什米爾)。宗教族群融合問題比較復雜,印度政府寄希望于世俗理想和世俗實踐,但印穆之爭卻一直沒有停歇下來,成為印度社會的一大痼疾。不論如何,此時的印度已然成為一個國家。 “國族”印度 “國家”印度形成之后,印度國民是否是一個民族以及“印度民族”是否存在,一直困擾著執(zhí)政者、社會精英乃至人民大眾。 英殖前后的治權問題仍是該問題的癥結所在,“國族”重塑成為土邦問題之后印度最為重要的政治和社會議題。一向強調“印度教特性”的國民志愿服務團認為,印度教徒是在這塊土地上“土生土長”的,是當然的“主體民族”,而伊斯蘭教是“外來的”,南亞穆斯林必須遵從“印度教文化”,對“印度教國家”印度忠誠不二。這一主張于20世紀80年重出水面,以“印度教特性”等同于“印度特性”、以“印度教民族”等同于“印度民族”的呼聲不斷高漲。國民志愿服務團現(xiàn)任領導人莫漢·帕格瓦特表示:“任何出生在這個國家的人都是印度教徒,他們中的一些人崇拜偶像,另一些則不。從國籍來看,穆斯林甚至也可以是印度教徒,他們僅僅在信仰上是穆斯林罷了?!逼淠康脑谟趶纳矸萆鲜站幠滤沽肿迦海怪蔀椤坝《冉堂褡濉钡某蓡T。 值得一提的是,2002年,隸屬于國民志愿服務團的穆斯林國民論壇(Muslim Rashtriya Manch)成立,標志著印度教民族主義勢力對穆斯林群體系統(tǒng)整合的開始。截止到2016年,穆斯林國民論壇已在印度22個邦成立了1800多個分支機構,有成員數(shù)百萬,在大選期間于穆斯林社區(qū)走街串巷,為印人黨拉票,成為國民志愿服務團和印人黨的強力支持者。由此,國民志愿服務團在社會層面呼吁造勢,印人黨在政府層面出臺政策,兩者相互配合,試圖將印度穆斯林融入“印度民族”,乃至成為“國籍上的印度教徒”。 2019年印人黨在大選中獨占鰲頭和莫迪強勢執(zhí)政表明,印度“國族”重塑已經(jīng)取得重大進展,以“印度教族群”為主體的“印度民族”基本形成,“印度教民族主義”正在成為 “印度民族主義”,地理名稱“印度”作為國家名稱和國族名稱的統(tǒng)一也正在實現(xiàn)。 (作者分別為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助理教授) (責任編輯:副主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