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利婭的白夜行
“我的天空里沒有太陽,總是黑夜,但并不暗,因為有東西代替了太陽。雖然沒有太陽那么明亮,但對我來說已經(jīng)足夠。憑借著這份光,我便能把黑夜當做白天。我從來就沒有太陽,所以不怕失去?!? 尤利婭上學時讀東野圭吾的小說《白夜行》,這段文字像**一樣讓她感覺到莫名的釋放和滿足。 她不懂為什么。 過了好多年,當她的親戚們一個個語重心長地說“你們這一代都是獨生子女,所以要好好維護彼此之間的關(guān)系,以后萬一有難處,能幫上自己的只有親人?!庇壤麐I除了一陣反胃,終于明白自己為何鐘情于這段文字。? 尤利婭的成長歷程其實是幸福的,和電影《長江七號》中與爸爸比賽打蟑螂的孩子一樣幸福。當頭頂有了一個人用全部力量為他支撐起來的一片天空,這種幸福是完整而濃烈的。 尤利婭記得,媽媽的月工資漲了一百塊錢的那天,她們覺得仿佛多了一筆很大的財富,慶祝方式是在超市里痛痛快快地買了喜歡的零食。尤利婭還記得上學時最喜歡星期一,因為這一天大家都穿校服,而過了這一天,尤利婭會成為少數(shù)幾個繼續(xù)穿校服的學生之一,所以當媽媽咬咬牙給她買一兩件休閑品牌的衣服時,她很感激:在滿足基本需求就像是在犯罪的家庭環(huán)境下,母親哪怕自己十年未添置一件新衣,也最大限度地滿足了她愛美的虛榮心。 尤利婭的成長是靠母親一個人的力量支撐下來的。尤利婭的爺爺奶奶去世得早;而尤利婭的爸爸總是賭債纏身,別說盡一個丈夫或父親的基本責任,他甚至在離婚后還堵住母親的門,不讓她上班,除非母親能給他錢;而尤利婭的媽媽在她重男輕女的原生家庭里,并無多少地位,哪怕在應(yīng)該玩耍的年紀像牛馬一樣地勞作,代替她嬌弱的母親伺候年幼的妹妹,不管春夏秋冬洗一家人的衣服和被褥,也并不能換來家人的半點心疼,而是輕描淡寫的一句“她喜歡做事”、“姐姐就應(yīng)該帶妹妹”。不過,這樣的勞作終歸在她身處絕境時,換來了家人的一些微薄的幫助,但也不是白換的,債權(quán)人心情不爽時,尤利婭的媽媽就成了很合適的發(fā)泄情緒的靶子。可是,人畢竟不是沒有脾氣的靶子,所以尤利婭的媽媽干脆所有的錢都找外人借,先把欠家里人的錢給還上了。? “家人”。尤利婭琢磨著這個詞,再琢磨著他們口中那句“以后有難處,能幫上自己的還是家人”這句話。 這句話很直白,揭示了形成家族關(guān)系的最重要的推動力并不是“相親相愛”之類的倫理道德。家族是為了抵抗未來可能的災(zāi)難而形成的一種利益結(jié)盟。去除掉文化對家族關(guān)系的粉飾,人類社會中家族關(guān)系的實質(zhì)和動物世界中的沒什么兩樣。 一頭健康的羚羊會被歡迎成為羚羊家族的一員。它們可以一起用犄角對抗猛獸,可以相互照看彼此的孩子。可是如果一旦是頭瘸腿老羚羊,那么它的族人會拋棄它。 唯一的不同是,動物世界里,這種拋棄會以更安靜的方式進行。而人類世界里,拋棄的那一方必須高聲叫罵被拋棄的那一方,必須顯得這種拋棄是道德遺棄,而不是利益遺棄。 尤利婭的媽媽就是那頭老羚羊,熬過了重病期,又巴巴顛顛地希望奔回自己的族群。她忘記了曾經(jīng)的被遺棄。 但尤利婭沒忘。 尤利婭感謝最困苦的那段時期,讓她有機會知道,有些熱情主動提出要在某個時刻給予幫助的親戚,會在那個時刻真正來臨時,對她們避而遠之;有些親戚可以在她們孤兒寡母的時候,指著她們的鼻子一罵再罵,落井下石,還自詡為性格豪爽,卻容不得她們的唾沫星子反過來沾在自己身上,一旦沾上,恨不得要跳起腳來撒潑;有些親戚在她們最為困苦的時候,選擇了“兩肋插刀”——不是兩肋插刀地幫忙,是在對方的肋骨上插上兩把刀,但事后還能義正辭嚴地說“以后有難處,能幫上自己的只有親人”。 尤利婭想為這句話加上注釋:“以后有小的難處,在能償還人情的前提下,能幫上自己的,有親人?!? 大概是尤利婭對“親情”的解讀激惱了親戚們,他們可是這個世界上最高尚的人啊!于是謾罵、決裂等狗血劇情紛紛上演。? 拿決裂當殺手锏?這是對自己的魅力有多么強的自信?。?!尤利婭深感折服。尤利婭努力在幾十年的回憶儲存里搜索“親戚”這個關(guān)鍵詞,結(jié)果大腦系統(tǒng)出現(xiàn)提醒:“親戚APP使用頻率過低,是否考慮刪除。”? 有人問尤利婭:“你真的想刪除親戚APP嗎?刪除了你不會覺得孤獨嗎?”尤利婭揚了揚嘴角,沒有回答。尤利婭記得孤獨。孤獨是在超市里聽見“拜大年”的歌兒就會難受得想躲開。孤獨是半夜從扣留父親的那所公安局出來后,發(fā)現(xiàn)外面下起了大雪。孤獨是社區(qū)希望給尤利婭爸爸送一個花圈,但是因為一個花圈讓死亡顯得更突兀,所以尤利婭拒絕了。那個時候尤利婭并沒有和這些親戚們決裂,但他們并不存在于彼此的生活里。 尤利婭想起美劇《傲骨賢妻》中,凱里的父親恨恨地表示再也不給他的兒子打電話,凱里漠然地回了一句:“Myloss.(我虧大啦)”尤利婭也想夸張地捧著心口,對憤憤地說著決裂的親戚們回一句:“Myloss.”? 尤利婭知道,這些親戚不是什么惡人。對于有的人而言,他們還是天使。如果在尤利婭和她的親戚們身上的近鏡頭慢慢拉遠,最后鏡頭里出現(xiàn)了一堆一堆的人,尤利婭和她的親戚們就會湮沒在這茫茫人群中,成為再普通不過、為生活奔勞的一員。還有很多和他們一樣的職員、工人以及售貨員,所有人都擁有自己小小的愛恨情仇,它們共同組成了瑣碎平凡的人生百態(tài)圖卷。 尤利婭知道,每個人若永遠執(zhí)拗地從自己的角度去看待問題,那么人心與人心之間的距離,將比數(shù)億光年更遠。她還知道,人就是一種永遠執(zhí)拗地從自己的角度去看待問題的生物。? 尤利婭累了。她想起了在那間三十平米的小窩里,只有媽媽和她兩個人,她們有很多的小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