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欺騙

接生婆被叫醒了，那人叫著她的名字。

窗外，夜色如水。一個人的影子在窗戶上隱約欲見，飄忽不定。接生婆問：“你誰？”

那人回答：“我住在城西，我妻子要生了?！彼穆曇粝袷菑暮苓b遠的地方傳來，幽幽的。

接生婆立即起身收拾好東西，拿了一把剪刀后出門了。

跟著那個男人走了一路接生婆才發(fā)現(xiàn)，他的臉模糊不清，走起路來飄忽不定，毫無聲息，像是沒有腿。然而接生婆并沒有在意，她想也許是自己看錯了。她年紀大了，容易老眼昏花。

走了很久，他們才來到城西那個男人的寓所。這里很偏僻，只有他家孤零零的一棟房子。房子周圍種滿了槐樹。接生婆隱約覺得一個月前她來過這個地方，當時是另一個女人來叫的她，那個女人自稱是產(chǎn)婦的朋友。她還問過那個女人：“她男人呢？妻子要生了也不在家？”那個女人回答：“她男人上前線打仗去了。”接生婆點點頭，兩個月前，她兒子也被拉去當兵了。

現(xiàn)在，接生婆跟著這個男人進了他的屋子。他的妻子躺在床 上，臉也是模糊不清的。接生婆走過去開始為她接生。一切都是毫無聲息的。那女人哼也沒哼一聲，一個嬰兒已經(jīng)穩(wěn)穩(wěn)地落在接生婆手里。接生婆剪斷了臍帶，又在嬰兒背上拍了一下。孩子這才哇哇地哭了兩聲。男人遞過來一塊銀圓，并去廚房里煮了兩個雞蛋。接生婆把銀圓揣在懷里，吃了喜蛋，說了些吉利的話才告辭。

回到家后接生婆感到很累，就躺下睡著了。

醒后接生婆梳洗一番，走到院子里和鄰居張嬸閑聊。

“我昨晚替城西一戶人家接生來的?！苯由耪f。

張嬸臉上的表情是大吃一驚，她說：“城西只有一戶人家，上個月你去接生不是那個女人已經(jīng)難產(chǎn)死了嗎？”

接生婆心里一沉，不發(fā)一言地回到屋中，她在找那塊銀圓。銀圓還在。她放下心來。那個女人的確是難產(chǎn)死了。接生婆此時已能清晰地回想起那個女人死時的情形。

“用力，使點勁，快了……”接生婆的額頭不斷滲出汗珠。已經(jīng)可以初步斷定這個孩子的胎位不正，極有可能是“牾生”，也就是腳先出來，這樣身體的其他部分就很容易卡在陰門里。到時候母子就得一齊給活活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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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大聲呻吟著，十分痛苦。

盡管接生婆一再努力，情況還是朝著最糟糕的方向發(fā)展……女人還是死了，當時那女人的朋友就說：“要是她丈夫回來，發(fā)現(xiàn)老婆孩子都沒了，不知道該有多傷心?！?/p>

那昨晚來找接生婆的那個男人，就是那個難產(chǎn)而死的女人的丈夫了。他知不知道自己的妻子已經(jīng)死了呢？接生婆被這個問題攪得寢食難安。她決定再去看看。

接生婆再次來到城西那戶人家。

雖然是大白天，接生婆還是猶豫了很久才走近那棟房子。門沒關，接生婆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進去。那個女人抱著孩子飄忽不定地朝接生婆走來，并說：“我丈夫不在家。我知道你會來找他。”

接生婆看了一眼她手里的孩子，臉色紫漲，明顯是難產(chǎn)時窒息而死。這孩子也是個鬼！

女人嘆口氣，繼續(xù)說道：“我丈夫前幾天才從前線打仗回來，他還不知道我們母子已死。我求你幫我保守這個秘密，好嗎？我真的怕他受不了這個打擊而做出傻事來?！?/p>

“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他遲早會知道?。　苯由耪f。

“至少現(xiàn)在不能讓他知道真相。時機到了我自然會告訴他的。他是我丈夫，我不會害他。請您別再插手這件事了，好嗎？”女人懇求道。

接生婆點點頭，表示同意了。然后她快步離開。

走到半路上，接生婆又聽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她轉過身，看到那女人的丈夫飄忽不定地趕來。

“我知道你還會來找我，”那男人幽幽地說，“請不要告訴我妻子真相，她還不知道我半個月前在前線打仗被炸死了?！?/p>

接生婆愣了一下后強自鎮(zhèn)定地問：“那你還回來干嘛？”

“我放心不下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以谕庥位炅撕芫貌耪一丶依?。看到她們母子平安，我也心安了。以后時機到了我再告訴她事實。請您暫時幫我保守這個秘密，好嗎？”

接生婆點點頭，表示同意了。她一天之內(nèi)竟然答應替兩個鬼保守秘密，為的是成全他們彼此給以為還活著的親人做出自己還活著的假象。接著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問：“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是你兒子告訴我的，我們是戰(zhàn)友，又是老鄉(xiāng)，一起行軍打仗時聊了不少家鄉(xiāng)事?！蹦莻€男人說。

“我兒子，”接生婆有些驚喜，“他還好嗎？”

那個男人猶豫了很久，還是說道：“他還活著，或許很快就會回家了?！?/p>

接生婆記不清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當她看到放在桌上的那塊銀圓已經(jīng)變成了一塊石頭時才想起自己吃過的兩個雞蛋，頓感胃里一陣翻騰。然后她吐了，吐出了兩團 亂麻。

這時響起了敲門聲。

接生婆打開房門愣了，她兒子喜氣洋洋地站在門外，開心地對她說：“媽，戰(zhàn)爭結束了，我活著回來了?！?/p>

她興奮地將兒子讓進屋里，流下了激動的眼淚。

可兒子進屋時，走路的樣子飄忽不定，像是沒有雙腿。

接生婆想起那個男人回答自己問題時的猶豫神色，心里一下子就明白了，巨大的悲哀籠上心頭，但她還是擦干了眼淚，微笑著對兒子說：“無論如何，你回來了就好?！?/p>

不知道真相的鬼，是快樂的；知道真相而能夠假裝不知道真相的人，是明智的。

接生婆看著興高采烈的兒子，再次微笑著說：“無論如何，你回來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