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風(fēng)

　　那是一個夏天的長得不能再長的下午，在印第安那州〔印第安那州：美國的一個州，位于美國東部?！车囊粋€湖邊。我起先是不經(jīng)意地坐著看書，忽然發(fā)現(xiàn)湖邊有幾棵樹正在飄散一些白色的纖維，大團(tuán)大團(tuán)的，像棉花似的，有些飄到草地上，有些飄入湖水里。我當(dāng)時沒有十分注意，只當(dāng)是偶然風(fēng)起所帶來的。

　　可是，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情況簡直令人吃驚。好幾個小時過去了，那些樹仍舊渾然不覺地，在飄送那些小型的云朵，倒好像是一座無限的云庫似的。整個下午，整個晚上，漫天都是那種東西。第二天情形完全一樣，我感到詫異和震撼。

　　其實(shí)，小學(xué)的時候就知道有一類種子是靠風(fēng)力吹動纖維播送的。但也只是知道一道測驗題的答案而已。那幾天真的看到了，滿心所感到的是一種折服〔折服：信服。〕，一種無以名之的敬畏。我?guī)缀跏堑谝淮斡鲆娚ぉるm然是植物的。

　　我感到那云狀的種子在我心底強(qiáng)烈地碰撞上什么東西，我不能不被生命豪華的、奢侈的、不計成本的投資所感動。也許在不分晝夜的飄散之余，只有一顆種子足以成樹，但造物者樂于做這樣驚心動魄的壯舉。

　　我至今仍然在沉思之際想起那一片柔媚的湖水，不知湖畔那群種子中有哪一顆成了小樹，至少，我知道有一顆已經(jīng)成長。那顆種子曾遇見了一片土地，在一個過客的心之峽谷里，蔚然成陰，教會她怎樣敬畏生命。

　　敬畏生命

　　一對年輕的夫妻從貧窮的山區(qū)來到南方打工，他們用勤勞的雙手在這繁華的都市里默默地工作著。他們不求大富大貴，只求平平安安地生活就是人生最大的福氣。他們計劃著，趁年輕的時候出來闖蕩闖蕩，等掙到了錢回去蓋座新房，以后就在家鄉(xiāng)過著日出而作，日暮而息的生活。為了能夠多掙點(diǎn)積蓄，來這里幾年了，一直沒敢要孩子。他們知道，一旦有了孩子，一個人在廠子里干的話，辛辛苦苦地干一年根本攢不到錢。再說他們也沒有什么學(xué)歷和技術(shù)，只能干一些流水線上的活，收入當(dāng)然是底層的了，好歹能落一個人的工資。

　　他們商量著，等到今年年底回去把房子蓋好，再干兩年有點(diǎn)積蓄就不再出去了，在家里生孩子，贍養(yǎng)父母，以享天倫之樂。天有不測風(fēng)云，人有旦夕福禍。正當(dāng)他們沉浸在幸福的花環(huán)之中時，一個不幸的消息如晴天霹靂，擊碎了他們多年編織的美夢！今年三月份，女的感覺身體不舒，丈夫帶著她到醫(yī)院里一檢查。（人生感悟 m.haoli737.com）檢查結(jié)果出人意料！丈夫接到確診證明時，一看到癌癥二字，臉色蒼白，顫抖的雙手卻拿不動那一張白紙！診斷證明旋轉(zhuǎn)住，顫悠悠地落在了地板上，妻子猛跑過來，丈夫已經(jīng)無力地蹲在了地板上。當(dāng)妻子看到白紙上那兩個顯赫畏懼的大字時，她的神經(jīng)瞬間繃緊，大腦懵懵懂懂，一片空白，所有的人們都在晃動，如眼前那張白紙。當(dāng)丈夫緩過神來時，妻子已經(jīng)躺在了他的懷里。

　　丈夫大聲地呼喚著妻子的名字，溢出的淚水滴落在妻子的臉上。當(dāng)妻子從急救室里醒來時，她無法抑制自己的感情，捶胸痛哭，如訴如泣：老天呀！你怎么不長眼??！我們還沒有孩子呀！等我給他生個孩子，留下后代，我死也無怨無悔！此情此景，在場的每一個人無不心痛，無不落淚。

　　妻子的病已經(jīng)是癌癥中期，這無疑是向她下了宣判書－－－死緩！那天晚上，妻子做出了個大膽的決定：在她還沒有走到生命的盡頭之前，無論如何也要為丈夫生個孩子！丈夫說什么也不同意，對他說：“親愛的，你不能這樣地在折磨自己了，在你有限的生命里要好地享受一下生活的每一天吧，你以前總是對生活充滿了希望和憧憬！我們時時刻刻都在創(chuàng)造生活，但忽略了生命。即使你想要個孩子，也許你孕育的小生命看不到你慈祥的笑容呀！”丈夫的話無不有道理，也許會有兩條生命的離去。妻子也知道自己的病可能支撐不到那一天，但她仍然堅持自己的意見。她告訴丈夫：我會好好地生活，會珍惜上天給我安排的每一天！

　　接下來的時間，妻子懷孕了，那種痛苦超出了常人的妊辰，她一直忍受著巨大的折磨。由于在懷孕期間，她放棄了前期的化療。為著自己的意愿，為著肚子里的小生命，她把苦痛當(dāng)做一種幸福！守著這份做母親的自豪和驕傲，奇跡出現(xiàn)了，生命青睞了她們母子。本來她的病根本拖不到年底，但她卻毅然地活到現(xiàn)在，小生命也在成長。當(dāng)妻子懷孕七個多月的時候，頭發(fā)已經(jīng)脫落了許多，身體瘦骨嶙峋，體重急劇下降了四五十斤，已到了日薄西山，氣息奄奄的時候了。妻子又果斷決定：提前生產(chǎn)！再這樣下去，孩子也不能健康地發(fā)育，自己也沒有生下來的力氣了。此時丈夫仍堅持放棄孩子，讓妻子多活一段。妻子無論如何也不肯接受，當(dāng)她用盡了全身力量剩下孩子時，自己卻昏睡了幾天。還好，生下了一個小男孩，七個多月的折磨和罹難總算沒有白熬。當(dāng)妻子從沉睡中醒來時，她的嘴角露出了一絲絲微笑。

　　聽罷這個故事，我的淚水不停地在眼中轉(zhuǎn)動，心也不禁一顫：多么一位偉大的母親??！為了延續(xù)生命，做出了巨大的犧牲，經(jīng)歷了病痛生子的折磨！令天地東容，江河失色！我們只知道春蠶作繭自縛是為了以后的破蛹化羽，蜘蛛把軀體給它的子女蠶食是為了不讓幼小的生靈餓死，即使狠毒的母蝎子也豪不吝惜地把軀體留給它的兒女們。

　　世界萬物，生命的延續(xù)，無論是人類還是動物，都是相同。此時，我滿心所感到的是一種折服，一種無以名狀的敬畏！她們?yōu)榱俗优?，不計個人的得失，乃至于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