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也沒機會和父親坐在一條板凳上了
文/孫道榮 上大學(xué)后的第一個暑假,回家。坐在墻根下曬太陽的父親,將身子往一邊挪了挪,對我說,坐下吧。印象里,那是我第一次和父親坐在一條板凳上,也是父親第一次喊我坐到他的身邊,與他坐同一條板凳。 家里沒有椅子,只有板凳,長條板凳,還有幾張小板凳。小板凳是母親和我們幾個孩子坐的。父親從不和母親坐一條板凳,也從不和我們孩子坐一條板凳。家里來了人,客人或者同村的男人,父親會起身往邊上挪一挪,示意來客坐下,坐在他身邊,而不是讓他們坐另一條板凳,邊上其實是有另外的板凳的。讓來客和自己坐同一條板凳,不但父親是這樣,村里的其他男人也是這樣。讓一個人坐在另一條板凳上,就見外了。據(jù)說村里有個男人走親戚,就因為親戚沒和他坐一條板凳,沒談幾句,就起身離去了。他覺得親戚明顯是看不起他。 第一次坐在父親身邊,其實挺別扭。坐了一會,我就找了個借口,起身走開了。 不過,從那以后,只要我們父子一起坐下來,父親就會讓我坐在他身邊。如果是我先坐在板凳上,他就會主動坐到我身邊,而我也會像父親那樣,往一邊挪一挪。 工作之后,我學(xué)會了抽煙。有一次回家,與父親坐在板凳上,閑聊,父親掏出煙,自己點了一根。忽然想起了什么,猶豫了一下,把煙盒遞到我面前說,你也抽一根吧。那是父親第一次遞煙給我。父子倆坐在同一條板凳上,悶頭抽煙。煙霧從板凳的兩端漂浮起來,有時候會在空中糾合在一起。而坐在板凳上的兩個男人,卻很少說話。與大多數(shù)農(nóng)村長大的男孩子一樣,我和父親的溝通很少,我們都缺少這個能力。在城里生活很多年后,每次看到城里的父子倆在一起親熱打鬧,我都羨慕得不得了。在我長大成人之后,我和父親最多的交流,就是坐在同一條板凳上,默默無語。坐在同一條板凳上,與其說是一種溝通,不如說更像是一種儀式。 父親并非沉默訥言的人。年輕時,他當(dāng)過兵,回鄉(xiāng)之后當(dāng)了很多年的村干部,算是村里見多識廣的人了。村民有矛盾了,都會請父親調(diào)解,主持公道。雙方各自坐一條板凳,父親則坐在他們對面,聽他們訴說,再給他們評理。調(diào)和得差不多了,父親就指指自己的左右,對雙方說,你們都坐過來嘛。如果三個男人都坐在一條板凳上了,疙瘩也就解開了,母親就會適時走過來喊他們,吃飯,喝酒。 結(jié)婚之后,有一次回鄉(xiāng)過年,與妻子鬧了矛盾。妻子氣鼓鼓地坐在一條板凳上,我也悶悶不樂地坐在另一條板凳上,父親坐在對面,母親惴惴不安地站在父親身后。父親嚴厲地把我訓(xùn)罵了一通。訓(xùn)完了,父親惡狠狠地對我說,坐過來!又輕聲對妻子說,你也坐過來吧。我坐在了父親左邊,妻子扭扭捏捏地坐在了父親右邊。父親從不和女人坐一條板凳的,哪怕是我的母親和姐妹。那是惟一一次,我和妻子同時與父親坐在同一條板凳上。 在城里終于有了自己的房子后,我請父母進城住幾天??蛷d小,只放了一對小沙發(fā)。下班回家,我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指著另一只沙發(fā)對父親說,您坐吧。父親走到沙發(fā)邊,猶疑了一下,又走到我身邊,坐了下來,轉(zhuǎn)身對母親說,你也過來坐一坐嘛。沙發(fā)太小,兩個人坐在一起,很擠,也很別扭,我干脆坐在了沙發(fā)幫上。父親扭頭看看我,忽然站了起來,這玩意太軟了,坐著不舒服。只住了一晚,父親就執(zhí)意和母親一起回鄉(xiāng)去了,說田里還有很多農(nóng)活。可父母明明答應(yīng)這次是要住幾天的啊。后來還是妻子的話提醒了我,一定是我哪兒做得不好,傷了父親。難道是因為我沒有和父親坐在一起嗎?不是我不情愿,真的是沙發(fā)太小了啊。我的心,隱隱地痛。后來有了大房子,也買了三人坐的長沙發(fā),可是,父親卻再也沒有機會來了。 父親健在的那些年,每次回鄉(xiāng),我都會主動坐到他身邊,和他坐在同一條板凳上。父親依舊很少說話,只是側(cè)身聽我講。他對我的工作特別感興趣,無論我當(dāng)初在政府機關(guān)工作,還是后來調(diào)到報社上班,他都聽得津津有味,雖然對我的工作內(nèi)容,他基本上一點也不了解。有一次,是我升職之后不久,我回家報喜,和父親坐在板凳上,年輕氣盛的我,一臉躊躇滿志。父親顯然也很高興,一邊抽著煙,一邊聽我濤濤不絕。正當(dāng)我講到興致時,父親突然站了起來,板凳一下子失去了平衡,翹了起來,我一個趔趄,差一點和板凳一起摔倒。父親一把扶住我,你要坐穩(wěn)嘍。不知道是剛才的驚嚇,還是父親的話,讓我猛然清醒。這些年,雖然換過很多單位,也做過一些部門的小領(lǐng)導(dǎo),但我一直恪守本分,得益于父親給我上的那無聲一課。 父親已經(jīng)不在了,我再也沒機會和父親坐在一條板凳上了。每次回家,坐在板凳上,我都會往邊上挪一挪,留出一個空位,我覺得,父親還坐在我身邊。我們父子倆,還像以往一樣,不怎么說話,只是安靜地坐著,坐在陳舊而彌香的板凳上,任時光穿梭。 (m.haoli737.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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