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柿子樹
在老家屋角,有一棵柿子樹,樹齡達200多年。風霜踏印,樹干坑坑洼洼、鼓出強勁的肌肉。我從會走路起,高大的柿子樹就在我心里植下了甜潤的根須。不是因為柿樹的歷史悠久,也不是對它的偉岸產(chǎn)生出什么崇拜,而是每到秋天,就會有熟透的柿子從樹上掉下。那紅彤彤的柿子,剝?nèi)ゼt潤的皮,將糯糯的瓤放進嘴里輕輕一抿,化著奶樣的甜汁直往五腑里滲透。在上世紀60年代,仍是饑餓的年月,老家的柿子樹結(jié)出的果,就是一袋袋飽滿的奶漿,把我一天天喂養(yǎng)長大。那甜度與現(xiàn)在的溫飽小康比,更彌足珍貴,更讓人銘記在心。 初夏到來,柿子樹就開出一朵朵如鞋眼扣樣的黃瓣白蕊花,一陣挾帶閃電余光的風吹過,無數(shù)的柿子花如天女散花澆灑一地。苕田里、樹根座上,堆砌出厚厚的絨。不細看,還以為是老天爺錯了季節(jié),在初夏下起雪來了。我就與小伙伴們將柿子花拾起,用棉線穿成一串串。有許多女生,將那串串柿子花當成項鏈掛在頸項上,更顯秀氣乖巧。在操場上、教室里、放學路上,彌漫著柿子花的淡淡清香,給孩子們的補丁衣衫添加了幾分暖色,給清貧的生活增加幾分諧趣。在那樣時代,戴飾物是不允許的,或許還與思想不純掛上鉤來。老師們看見孩子們掛著柿子花項鏈,沒感覺有什么不協(xié)調(diào)。相反,柿子花襯托出一張張略顯蒼白的笑臉,讓老師們讀到孩子們的天真與爛漫。 柿花落下,一個浪漫的季節(jié)過去。柿子樹上調(diào)換頻道,長出一顆顆嫩綠的青春豆來。盛夏中,火辣太陽烘烤,給青澀的柿子灌注陽氣。頻繁的雨水,給柿子洗著淋浴,把上天的營養(yǎng)傳遞到柿子的內(nèi)核。等柿子如小雞蛋般大小,父親就會打下一籮筐,用錘子砸破,放進一個缸里,加少量清水,然后,將幾副麻線魚網(wǎng)放進去,浸潤半個月時間。這是要用青柿子油,浸染麻線網(wǎng),等于是用柿子青春的血漿,給麻線網(wǎng)上油。據(jù)老輩人講,青柿子油不僅使麻線網(wǎng)瀝水不腐,而且色澤紫潤、油光發(fā)亮,麻線堅韌柔綿,不會輕易被激流中的雜草石頭掛斷麻線,可以大大提高魚網(wǎng)的使用壽命。小時候,我有些不解,就問父親:“好好的青柿砸成漿,那不是浪費了嗎?”父親說:“柿子油泡網(wǎng),網(wǎng)可以打魚,是魚好吃,還是青柿子好吃?”我用“一加一等于二”的思維一想,那肯定是魚好吃了。所認,每次父親用竹竿打青柿子,我就在樹下拍著小手鼓掌。 時到中秋,柿子紅了。它不是在一個溫馨的月夜,不是在紅火日頭下,不是在云蒸霞蔚中,也不是在黑夜熬煮時突然接到上天的什么指令,齊換紅妝,而是輕抿初霜,由表入里,零星地在某一個枝椏上,探出一個紅頭來。這個季節(jié)里,我每天會守在柿子樹下,仰望樹冠行注目禮,指望天上掉下紅柿子來。每天早上,總是早早起床,到柿樹下的苕藤中搜索。心里想著,一夜到亮,就沒有哪陣風兒將熟透的柿子吹落?我們還備起了十多米長的細竹竿,專門用來敲紅柿子。有許多紅柿子就躲在茂密的葉片背后,不肯露臉。所以,柿樹上的紅柿子總是敲不完。有多情男孩,將守了幾天得到的一顆泛著紅油光亮的柿子握在手心,然后到溝坎采來鮮嫩的芭蕉葉,裁成手絹模樣將柿子包好,放在書包中心位置,等到學校時,送給最好看的女生。有好多次,在教室里上課時,我還在回味濃香的柿子,口水滴落在作業(yè)本上,與墨水混在一起。老師發(fā)現(xiàn),會痛批一句:“你就只有好吃的出息!” 到了深秋時節(jié),柿樹上綻放萬只燈籠,大人們就爬上柿子樹,每個枝椏上可以承載一人。柿子樹上一下子爬上去七八個人,他們?nèi)绾镆粯樱自谥可?,邊吃著柿子,不時向樹下扔幾個,照顧樹下幾十張饞嘴。記得有一天,全生產(chǎn)隊男女老少齊聚柿子樹下,開成了一百多號人的柿子宴。經(jīng)過一天的折騰,高大的柿子樹殘葉橫飛、柿核遍野,紐扣一樣的蒂兒一地狼藉,粗壯的柿樹抽空了真氣,疲憊得如一位蒼老的父親,在秋風中顫抖著身骨。村里人咂吧著甜膩的嘴巴,酣酣入夢。 之后,外出求學或工作,回家時,遠隔三五里,就可以看見老屋旁的柿子樹,執(zhí)守著那棟百年老屋。瓦屋里被風扯出的炊煙,纏綿熏陶著柿樹。這,就是我回家的路標。在我溫暖而潮濕的眼中,柿樹幻化成父親的身影,在向我揮手。清風抖動葉片,在歡迎我回家。 1987年10月,清江隔河巖水庫蓄水,我老屋旁的柿子樹產(chǎn)下了一千多斤柿子。據(jù)老輩相傳,這是它兩百年來產(chǎn)柿子最多的一年,也成了它生命的最后一次彩排。因無法遷移,父輩們將它砍倒,鋸成5戶移民新居堂屋的門檻和門額,把它的魂靈遷到山上、嵌在新宇,福蔭著一代一代移民。只有那粗壯盤虬如龍的根,存盤著兩百年世事滄桑,永遠植在180米水位下,成為老柿樹安放在龍宮的化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