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再歸去

　　我已不再歸去。

　　晴朗的夜晚溫涼悄然，

　　凄涼的明月清輝下

　　世界早已入睡。

　　——希梅內(nèi)斯【西班牙】

　　露天電影院那會是不收門票的，播放的都是紅色電影，畫面是黑白色的。我恰好趕上最后幾場，至于內(nèi)容我是一點(diǎn)都不記得了。你不能指望一個當(dāng)時沒上學(xué)的小屁孩，現(xiàn)在可以跟你講三十年前，他免費(fèi)看過的電影。我自問沒那個智商。

　　終于上學(xué)了，露天電影院蓋了屋頂，旁邊有了售票處，看電影就要收錢了。大人是不會給小孩看電影的錢的，想看電影那就只能牽手了。在入口排隊處等候，見到和藹的大人，上前牽著他的手，跟著他一起進(jìn)入影院。大人看電影，可以免費(fèi)帶一個小孩的。

　　小鎮(zhèn)是溫情的，所有和小鎮(zhèn)的記憶至今依然溫暖。

　　電影院是鎮(zhèn)子的中心，門口有最大的國營副食店，電影院的場子前擺放了4張臺球桌。白天角落的樹蔭下有小人書攤，2分錢看一本，2角錢隨便看。傍晚時分，門口路燈下，會有幾個小食攤，賣的只有綠豆粥和油炸臭豆腐，炸好的臭豆腐外酥里內(nèi)，沾上辣椒、香醋，味道挺美，也不貴。

　　如果可以，我喜歡叫她——牽手電影院。

　　夏，傍晚，天空蘊(yùn)滿紅霞。

　　我們吃過晚飯，在橋頭集合，過橋向西穿過東街，右轉(zhuǎn)200米，就見著出奇多的大人們都往電影院去了。這一天，我們是：我，胡子林、胡燕冰、陳虎。毛小天、毛小地這會兒還沒搬到東街，但紅雨個子太高了，不符合免費(fèi)的標(biāo)準(zhǔn)。吳杰的媽媽給他生了對雙胞胎的妹妹，這一段時間他都不能跟我們一起玩了。

　　今天的電影是《廬山戀》，電影海報上一個漂亮長頭發(fā)女人，唇紅齒白。耳朵上是一對花團(tuán)耳墜，脖子上還掛著金項鏈。胡燕冰說，城里的姑娘都這樣時髦。說這話的時候，他無意有意地伸長脖子，眼睛瞟過我們，轉(zhuǎn)向排隊的大人們，嘴角一歪。我們還等著他放啥屁呢，他只是嘴歪了歪。

　　至他從武漢回來，他時不時會歪嘴，有點(diǎn)抽風(fēng)的意味。紅雨老大學(xué)著歪了歪嘴，把我們逗樂了。他說，猴子是進(jìn)了城的，眼界漲了，公雞會打鳴了。瞧著猴子模樣，別說真像只驕傲的公雞。

　　胡子林也歪了歪嘴，“嘿，兄弟們趕緊了，西街的小屁孩也過來了?！?/p>

　　我們回頭一瞅，西街來了十幾個小屁孩，他們虎視眈眈地看著我們。這會兒，小鎮(zhèn)上土生土長的東街是王，西街是周邊鄉(xiāng)畈搬過來的新二代，缺少根基，不值一提。

　　猴子撇了撇嘴，哼了一聲，站出來，人高馬大的，還真有點(diǎn)山中無老虎，猴子很兇悍。把西街的小屁孩給震住了，離著我們有些遠(yuǎn)，在我們后面站成一團(tuán)。先來后到，尊卑有序。

　　猴子歪了歪嘴，又哼了一聲。西街帶頭的叫黑皮子，瞪了過來。我們以前干過他，今天我們?nèi)瞬积R，不然這小子不會這么囂張。下次再說。

　　老豬說：“開場了，準(zhǔn)備進(jìn)去了！”說完，他走到最前面一個青年旁邊，牽著他手臂，青年看了他一眼，沒拒絕。這家伙貌似是老豬他爸廠里的，瞧著眼熟。老豬第一個進(jìn)場，回頭還朝我們招手。老豬他爸是鎮(zhèn)上玻璃瓦廠的副廠長，吳杰他爸是正廠長。

　　接著是，二郎。然后是，猴子。輪到我了，突然肚子好不舒服，下午汽水喝多了，媽蛋！電影院里可沒廁所，進(jìn)出憑票。

　　東街分幾片，橋頭是一片，然后是東街頭、東街中、東街尾。我們是東街中，鎮(zhèn)辦廠的干部都住在這，算是勢力最牛的。東街頭的一般是廠里搞技術(shù)，樓下鋪面做點(diǎn)生意。東街尾也都在廠里做工，附近有田地魚塘，半工半農(nóng)。橋頭的大多是在棉紡廠，也有些干部。那些年，改革開放還沒開始，鎮(zhèn)辦的國營廠紅紅火火，吸引著周邊的鄉(xiāng)畈過來做工。

　　我趕忙跑到門口副食店里，找吳艷她媽要了手紙，走之前她媽笑著說：“又去看電影啊，今天電影不合適小孩看呢?！?/p>

　　“哪天的電影都不合適小孩看?！闭f完，不敢耽擱，我急忙跑向廁所，萬幸！

　　從廁所出來，門口沒見著人了。守門口的老陳還在那，自己給自己點(diǎn)了根煙。這下子糟了，看不上電影了。我瞅著海報上的姑娘，想到了老大的二姐——東街之花。要是穿上這一身，估摸著也漂亮得不得了。但紅梅長大了，進(jìn)了城，也會很漂亮吧。猴子說，武漢可了不起了，馬路有我們這十個寬，到處都是汽車，樓房有二十多層，不用爬樓梯，有電梯上下樓。雪糕也好吃得不行，汽水是冰鎮(zhèn)的，電冰柜里放著的，比我們涼汽水好喝太多了。猴子以后會跟他爸媽一起到武漢生活，住在二十多層的樓房里，成為城市人。想到這，我歪了歪嘴。

　　等了一會，沒見著人看電影，進(jìn)不去了。他們?nèi)齻€估計在電影院里滿場找我了。

　　轉(zhuǎn)頭，我在臺球桌那看到老豬的二哥在那賭球，無聊就走了過去，但沒敢靠近。我們都怕他二哥，矮壯，喜歡抖狠。不高興了，還喜歡搞小孩。他二哥也喜歡二姐，不過二姐誰都不喜歡。她要和她姐一樣，嫁到城里去。鎮(zhèn)上的青年她一個也看不上。事實上，她最終沒能進(jìn)城里，等了有些年，在成為老姑娘前，和鎮(zhèn)高一個數(shù)學(xué)老師結(jié)婚了。二哥一次抖狠，把誰打了個半死，在監(jiān)獄呆了五年出來。得知二姐結(jié)婚了，二話沒說跑到高中去，誰也沒攔住。大家心想完了，又要犯事了，老豬他爸急忙報公安局。誰知道，他是補(bǔ)紅包去了。二姐沒喜糖，給他煮了碗雞蛋面，叫他安分點(diǎn)。二哥之后就安分多了，學(xué)了摩托車修理，在汽車橋那開了鋪子，娶了鄉(xiāng)畈的女人，生了一對雙胞胎兒子。

　　一桿做球，二哥離開臺面。看到我，對我招手，我只能走過去，有點(diǎn)忐忑，但臉上笑開花了，裝的。

　　“咋了，又混進(jìn)去看電影？”

　　“嗯，來晚了，沒混上啊，二哥！”

　　“我弟呢？”

　　“不知道啊……”

　　“他沒進(jìn)去？”

　　“不……知道?。　?/p>

　　他瞪著我，“真的，假的！可別蒙我哦。”

　　“哪敢！”

　　“嗯，那就好！”

　　也許是之前那桿球做的不錯，賭球的猶豫了半天，最后出桿，母球差了一點(diǎn)，沒碰著最后那顆七號球。二哥笑了，對我擺了擺手，我急忙滾蛋，心里卻很扯淡。要是老豬露陷了，二哥不搞死我啊！不行，我得在二哥審問之前跟老豬交底。老豬上小學(xué)三年級，腦袋一團(tuán)漿糊，成績慘不忍睹，他爸讓他少玩，別混電影，多看書。雖然每次都被搞得很慘，但他沒當(dāng)回事，執(zhí)行家法一般是他二哥。

　　哥打弟弟還知道輕重。對上我這個外人，哪知道輕重。想到這，我心頭一陣亂顫。我得趕緊混進(jìn)電影院里，要不然找吳艷她媽借一塊錢，買票進(jìn)去。碰上頭，接上話，就說我們?nèi)ノ幕敬蚱古仪蛄恕Ｎ覀兘?jīng)常去文化站，我大伯是文化站長，打乒乓球?qū)儆阱憻捝眢w。

　　跑得太急，在門口轉(zhuǎn)角的地方，我差點(diǎn)撞著人了。撞上去也挺好，我從沒有見過這么漂亮的姑娘，比二姐都漂亮。一身碎花天藍(lán)色底的連衣裙，長頭發(fā)扎成馬尾，皮膚白皙，筆直的鼻梁上戴著一副眼鏡，使她圣潔的臉龐，增加了一份少有的知性美。如果猴子見著了，肯定會說，一看就是個城里的姑娘。

　　我停了下來，轉(zhuǎn)身看著她。她徑直去售票處了，我連忙跟了上去。空氣中，殘留著香香的洗頭水味道。不是蜂花洗頭發(fā)那種蜜甜的味道，很清淡，有種薄荷的清涼，多年后我才知道這種洗發(fā)水叫海飛絲。

　　我混電影還從來沒牽過姑娘的手，我站在入口處等她。老陳還在抽煙，抬頭吐出悠長的煙霧。天空暗了下來，彩霞從玫瑰紅變成暗紅。

　　一陣風(fēng)，帶著香味，她過來了。裙擺搖動，像荷葉下池塘的漣漪。裙擺下是修長的小腿，高跟涼鞋是鮮紅色的。我上前牽著她手臂，柔軟，清涼。

　　她驚異看著我，這個冒失的小屁孩是怎么了。

　　我急忙說：“剛才出來方便，沒有票進(jìn)不去了。姐姐，你能帶我進(jìn)去么？”

　　“我的小伙伴都在里面呢，要是找不到我，他們可要急死了。”我補(bǔ)充道。我抬頭看向那張姣美的臉，要是進(jìn)不去，我也要急死了。

　　“我不確定這個電影適合你這樣的小朋友看哦！”她說話很溫柔，字正腔圓，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

　　“沒有什么電影是適合小朋友看的。”

　　“呵，似乎是這樣！”她想了下，笑了。

　　“帶我進(jìn)去吧，反正你也沒有什么損失的。一看你就是剛從城里來的，鎮(zhèn)上我都熟，有什么事情，我沒準(zhǔn)能幫上忙的。好不好，姐姐！”

　　“呵，你怎么知道我是城里來的？”

　　“嗯……你用的洗頭水，鎮(zhèn)上可沒有！你說話也不是本地話?！?/p>

　　“嗯，那好吧，聰明的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付森，家在東街中。我大伯是文化站的站長，我可以跟我大伯講，讓你可以借圖書館的書看?！?/p>

　　“嗯，這個不錯。記得自己的承諾哦！”她笑著看我，像仙子一樣美。

　　我慶幸自己賭對了，戴眼鏡的都喜歡看書。

　　“姐姐，你叫什么名字，來我們鎮(zhèn)干嘛來了？”我牽著她的手臂，從老陳身邊走過。

　　“李薇蘭，馬上會是鎮(zhèn)高的英語老師。”

　　“Hello……good……beautiful！”

　　“Oh，God！Thanks！”她笑了，明媚，生動。

　　“呵，我是在看譯制片學(xué)的。”每個周六，中央臺都會播譯制片，譯制片挺好看的。最近看的一部是講一個美國白人有一個黑人小孩私生子的故事，突然到來的黑人小孩讓這個白人家庭陷入分崩離析。最讓我佩服的是，比我們大不了多少的黑人小孩，居然可以從汽車報廢的地方，不花錢自己組裝了一臺能開的冒著黑煙的小轎車。

　　“很聰明！”她摸著我的頭說。

　　我看到他們?nèi)齻€吃驚的看著我，猴子先開口：“金角，去哪了啊，找你半天了?！?span id="dpjt79l" class='f2717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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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姐姐，謝謝你啊，這三個就是我的小伙伴！”我和小李老師在大廳分手。

　　“誰啊！你姐姐？”，老豬問。

　　“嗯，是啊，漂亮吧！”

　　猴子歪了歪嘴，感嘆道：“城里人?。　?/p>

　　大廳就我?guī)讉€，再加上門口的老陳。我連忙拉著老豬的手，走到角落，告訴他，他二哥在外面賭球呢？又把之前的事跟他說了一遍。這個事頭等大事啊！

　　老豬撇了撇嘴，問怎么搞！大家都看著我。我把之前的想法跟他們說了。大家點(diǎn)頭同意，就這么辦。

　　二郎說：“呆會散場可別被二哥逮著了。”

　　老豬笑了笑，說沒事的。今天我二哥晚班，八點(diǎn)鐘就得去廠里，電影應(yīng)該在八點(diǎn)以后散場。這下我就徹底放心了。

　　“電影好看么？”，我問。

　　猴子歪了歪嘴，“姑娘挺好看的，廬山挺美的?！庇肿分覇枺瑒偛拍莻€姐姐到底怎么個事。我說就那回事，鬧肚子了，出來一看沒人了，然后見著她，就牽她手進(jìn)來，之前并不認(rèn)識。

　　然后，就見著他們艷羨的眼神，心里一陣暗爽。

　　……

　　之后，我被小李老師邀請去她的住處，在鎮(zhèn)中心租的房子。這個暑假她將回歸她的城市。她只在鎮(zhèn)上呆了一年。

　　她起身，從書架里找出一本書來，然后遞給了我，“這是一本童話《小王子》，真心謝謝你的幫助，還帶我去了那么多有意思的地方玩。我想應(yīng)該表達(dá)我的感謝，送給你，我想你家里人應(yīng)該不會反對你看這本書的?！?/p>

　　我喝著汽水，假裝打量著房間，偶爾看向薇蘭姐姐，她那穿著粉色的夏裝的姿態(tài)是迷人的，她那戴著手表的纖細(xì)的手臂是迷人的，她那白皙頸項是迷人的，她那扎起來的長頭發(fā)是迷人的，她的優(yōu)雅的、青春緋紅的臉蛋是迷人的。

　　偶爾我們的眼光會不小心撞在一起，這讓我心里小鹿亂撞，我急忙看向其他的地方。頭頂?shù)牡跎任宋说捻懀X熱躁。

　　多年后，我依然記得那張?zhí)焓姑婵?，我問自己，心動了嗎？一想起那個夏夜，我的心到現(xiàn)在還在砰砰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