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做”年代的母親
那是個限制欲望的時代,每人每年兩丈三尺三寸的布票,一斤棉花票。布的品種我記得就四種:卡嘰、花達呢、燈蕊絨和做襯衣用的漂白布。換身新衣裳是每逢過年才有的一個盼頭,穿一身卡嘰做的新衣也特感滿足。有一年,母親咬咬牙給我買回一塊花達呢做褂子,一塊燈蕊絨做褲子。鄰居的郭大娘非常吃驚,說我母親:“你也真舍得,男孩子家湊乎的換換新不就行了!”母親辯解說好布耐穿,總算帳一樣。那年郭大娘小兒子過年的新衣裳,是用他哥哥的舊衣服翻新改制的。一個正月里他有意躲我,弄得我心里挺別扭。 小學二年級以后,外層看面子的衣服不再是母親手工縫制的了。母親領著我步行七里路,到大隊所在地北水泉找裁縫做新衣(直到七十年代后期,母親才有了一臺縫紉機)。裁縫姓卜,做姑娘時和母親是好姐妹,人很溫和,很熱情。她男人是公社的公安特派,傳說睡覺枕頭下都壓著手槍,大人們老拿他的名字嚇唬啼哭不止的小孩。量過尺寸,母親安頓裁縫:她家兒子的衣服做什么樣式就給我做成什么樣式。她家有一對雙胞胎兒子,比我大兩歲,是學校里的霸王。因為母親之間的關系,一起上學的那幾年,我沒受過欺負。我討厭他倆揚威耀武的那股橫勁兒;可是,從不見他們哥倆穿補丁衣裳委實讓我艷羨。 那年月最愁不出的是冬天,最盼望的也是冬天。愁不出冬天的冷,可天冷了也就離過年不遠了。過年除了換新衣,還能吃餃子放鞭炮。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每年忙過了秋收,隊里不再組織“放衛(wèi)星”了(晚上加班打場脫谷),母親開始在家里“熬燈油”做針線,趕著給我們改拆棉衣。雖然我是家里的老大,印象中沒有穿過真正意義上的新面新里絮著新棉花的“三新”棉衣褲,都是漿洗之后加長加寬加絮棉花改拆的。棉花反反復復地彈,又沒有毛衣線衣套穿。若干年后的某一天,恍然省悟──小時候的冬天,給我留下特別冷的印象與衣不保暖有關,不應一概地罪加在氣候變暖之上。 我十六歲上中專那年穿得錦藍緞面棉襖,是母親手工給我縫制得最后也是最好的一件棉衣。緞面是好的,棉花是好的,里子是好的,母親上了細,做工也是最好的。母親自己說,做不好一來作踐了布料,二來怕城里人笑話。母親要強,那年是母親笑容最多的一年。 那時,“做針線”三個字已開始漸漸淡出。 告別“家做鞋”在“家做棉襖”之前,雖記不得具體時間了,可是老屋里的一幕場景真切地留在我的記憶里…… 一覺醒來──確切的說是夢中找不到地方撒尿給急醒的,愣怔中下地,撒完尿上炕,急急地鉆進熱乎乎的被窩里,一個激凌之后,徹底清醒了。屋里還亮著燈呢,洋燈放在窗臺上,燈頭擰得低低的,光亮集中炕頭邊,母親坐在燈前,隨著兩臂的張合,仰首、低頭;昏冷的燈光剪出母親的背影,疲憊的有些深邃。 在我們香甜睡夢中,母親在趕做一家老小過年的新鞋。錐扎、針引,一拉、一緊,細細密密的麻繩針腳,一行一行堅固著千層底。一家老少一個都不能少,都要穿上新鞋子過年,少了誰的,母親心里都覺得過意不去,覺得自己沒有盡到責任。做鞋費不了多少好布料,費得主要是功夫。保證一家老小冬春有棉鞋不凍腳,夏秋穿鞋不露趾,過年先能從腳底換新是母親別無選擇的一份家庭職責。母親和鄰居郭大娘議論說:寶和梁上的女人額外多遭一重罪──一年多做幾雙鞋。寶和梁要說有寶的話,那就是一睜眼窩就能看見的石頭。地上是,地下是,房子是,院墻是,崎嶇不平的山路,磕磕碰碰的石頭眼睛都躲不開,腳尖碰石頭在所難免。母親做好了新鞋,穿之前父親要用皮革釘上一個踢頭。踢頭用提是那種土法熟制的皮革,色白,自帶污漬,墨水染染好看些,要不然穿上扎眼不說,也沒一點新氣。過年的新鞋子例外,出了正月才釘上那片殘月??墒沁^年穿上新鞋,走路的時候心里總是怯怯的,過年大家說好話,新鞋碰開口子能免頓罵;可是并不能免去心中的自責,新鞋子飽含著母親幾個深夜的辛苦。那年月,冬天母親要參加生產(chǎn)隊的勞動,掙點“磨陽工”的便宜工分,家務活大都放在夜晚做。 捺底子是做鞋最累的一道工序。捺底用得是麻繩,結(jié)實,耐磨。厚厚的“千層底”先要用細錐子穿透了,把針線從錐眼里引過去,麻繩拉到根,再繞到錐把上用力撐緊,一針才算完工,跟上鞋是一樣的手序。捺一只鞋底,小則幾百針,大則千數(shù)針,每次做鞋母親都免不了要報怨我的腳長得太快。 我在油燈下幫母親粘過做鞋幫的襯子。比起捺鞋底,粘襯子對于母親來說是一件捎帶其常的事。母親盤算好尺寸先粘一張紙底,而后打上自制的莜面漿糊,把噴上水壓平整的破衣片亂布頭一塊一塊剪裁對貼,一層一層粘起來。我能做的工作就是拿一把油刷抹漿糊。母親連一塊破布頭都舍不得扔,平時積攢下來做鞋的時候拿出來粘襯子用。 二OO五年秋初,母親因為一點小事和父親慪氣,同村的叔伯哥打電話告訴了我。母親什么都好,對父親處處體貼,就有一點得理不讓人!那天正好是周六,我借了單位的面包車拉上妻子一程往老家去,因為走得匆忙,沒考慮老家那邊的天氣因素,間隔不到兩百公里,我在艷陽中起程,老家那邊已經(jīng)連陰了兩天,雨還在不緊不慢地下著。下了公路,出了叫三十八號的村莊,是一道井壩,膠泥地打滑車開不過去,打問著一戶熟人將車放下,借了雨具步行回去。妻子頂傘抱著顆西瓜,我身披魚皮袋改制的雨皮拎著提包,跨水坑,繞泥灘,磕磕碰碰七八里山石路,雨汗淋漓一副落泊相,打開門父母親大吃一驚! 雨水路走得我滿肚子是氣,直直地瞪著母親。 母親明白了過來,質(zhì)問父親是不是他打電話了。父親矢口否認。弄清了原委,母親驀然把臉沖向我,在我的記憶中母親從未對我發(fā)過那么大的火?!澳氵@是領著你媳婦回來給你爹做主了!”母親聲淚俱下,“我來你們張家四十多年,從最苦寒的時候,屎一把尿一把,一針一線把你們一個個拉扯大……”母親哭訴自己的委屈,一時間我特別地無措,我后悔拉臉子給母親看。母親說到深夜里在我們的睡夢中獨守油燈捺鞋底兒的事,我的淚水再也管不住了。 無論出生窮富,人這一生中,父母的恩情永遠都無法償還。相比于富足人家,貧寒家庭的父母為兒女成長更多一份艱辛的付出,尤其從那個衣食不保的窮困年代過來的母親。母親把天底下最無私的愛,一層一層妥貼地粘在鞋幫里,一針一針密實地捺在了鞋底上,一片一片細心地絮進棉衣中,呵護著兒女們成長的歲月。 年前我?guī)畠夯丶?,上車前,母親握著一卷錢硬要往孫女的衣袋里塞,祖孫倆推來擋去相爭不下,我過去給女兒解圍。母親說:“這么多年了,弟弟妹妹們一個個地拖累你,媽心里過不去,媽知道你家里緊,孩子出去念書要用錢,這多少是媽的一點心意?!蹦赣H的執(zhí)拗勁兒又上來了,壓根兒不聽我的勸阻,要我替女兒把錢拿上。我有些生氣:“媽,我再怎么也不能拿你的錢啊,我成什么啦!”我的語氣可能重了些,母親把手收回停在胸前,愣怔地看著我,眼圈一下子變得紅紅的,眼角流出了淚水……我是不是又一次傷了母親的心,我不敢去多想。 那天是舊歷臘月二十八,是去年冬天最冷的一天。我捂著耳朵,急匆匆上車。透過車窗望著寒風中母親遲遲不肯離去的身影,望著泥墻瓦頂榆樹蒼寥的枝叢,望著熟悉的不曾改變過的地貌、隨風流走的積雪和石頭灰白的守望,心頭泛起了“家做”年代冬天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