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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優(yōu)美散文

    那年秋天,凄冷的風(fēng)吹干我的淚

    優(yōu)美散文2021-04-21185舉報/反饋

      父親的病越來越嚴(yán)重了,整夜地干咳,有時會大口地吐著黃水。醫(yī)生告訴我們,父親的日子不多了,他的膽汁都吐出來了,如果想讓父親在余下的時間里過得舒服一些,最好是找一個空氣清新、環(huán)境相對幽靜的地方去生活。我們決定帶著父親去山里住上一段時間。

      初秋時節(jié),天氣還很炎熱,大哥趕著馬車,車上拉著生活用品,我們一行幾人浩浩蕩蕩地向大山深處進(jìn)發(fā)了。

      我們?nèi)サ牡胤浇小皷|興窩棚”,是“大幫哄”時林場劃給我們村種參養(yǎng)蠶的試驗點。說是窩棚,其實是三間四外漏風(fēng)的茅草房。種參養(yǎng)蠶的山地早已在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后被栽種上了人工林。

      那三間瀕臨倒塌的茅草房就坐落在大山的深處。房前是一片開闊地,一望無際的洋草被秋風(fēng)掀起綿延的浪頭;房子的后面是各種樹木混生在一起的原始森林,每一棵樹木都非常粗壯,像一個個飽經(jīng)風(fēng)霜歷盡磨難的老人,很像父親,只是疾病摧殘去了父親的蒼勁。在密林中,一條清澈的小溪蜿蜒流淌,水中追逐玩耍的小魚小蝦清晰可見。

      秋日的陽光溫暖而明媚。吃罷早飯,父親就會搬出一個小馬扎放在窗前的房跟處,瞇著眼睛沐浴著陽光,了望遠(yuǎn)方。不遠(yuǎn)處,我們姐妹倆正揮舞鐮刀收割洋草。打下來的洋草,一捆捆雜亂無章地丟在開闊地里晾曬,遠(yuǎn)遠(yuǎn)望去就像一群匍匐在田野里的戰(zhàn)士。父親和老妹妹守在家里,偶爾父親就會喊上一嗓子:老丫頭,打一桶涼水給你兩個姐姐送過去。

      父親的肺病源于年輕時的一次事故。四十歲那年,父親幫鄰居拆房時,大山墻倒塌,父親躲閃不及,半截身子被厚重的墻體壓在了下邊。鄰居把父親送去了醫(yī)院,診斷結(jié)果是肺葉多處破裂。雖然經(jīng)過治療病情得到了治愈,但后來還是落下了肺氣腫的后遺癥。

      我們在開闊地里把曬干的洋草碼上了圓垛,那一個一個圓垛,就像蒙古人的包房。秋風(fēng)起來了,垛上的洋草,有時會被吹落下來,父親弓著腰,一捆捆地把它撿拾起來,重新再碼到垛上。他把洋草捆高高舉起,風(fēng)一吹,細(xì)高的身子左右搖擺,就像一棵風(fēng)雨中飄搖的秋草,搖曳著最后的生命。寬大的衣裳在秋風(fēng)中呼啦作響,仿佛被撕裂開的殘損的旗幟。

      父親又開始大口地吐黃水了,黃水中還帶有微紅的血絲。我想把打下來的幾千捆洋草,賣掉,帶著父親下山去大醫(yī)院再全面檢查一下。父親卻說:你老妹的病要緊,你老弟上學(xué)也得用錢,我的病就這樣了,吃點藥頂一頂就過去了。

      父親吃的是一種叫麻黃堿的口服藥。由于長期服用這種藥物,副作用已明顯地在他身上顯現(xiàn)。他的眼睛和皮膚一點點變黃,而且每天似乎都在加深,我不敢想象當(dāng)這種黃與滿山的秋色融為一體時,我是否還能承受得了那漸漸逼近的,讓我喘不過氣來的壓力。

      幾千捆洋草,很快兌換成了一沓鈔票,可是父親卻拒絕和我下山去看醫(yī)生。他叮囑我們,錢是辛苦賺來的,一定要用到正地方,將來如果經(jīng)濟充足的話,看看能不能把老妹的心臟病治好。我沉默了,為女兒治病叫做把錢用在正地方,而自己的病卻置若罔聞,我理解不了已經(jīng)慢慢走向死亡邊緣的父親,為什么沒有了求生的欲望。

      父親繼續(xù)咳血,嚴(yán)重的時候大汗淋淋幾近虛脫。為了在我們姐妹面前表現(xiàn)出堅強的一面,他在咳嗽時就用手抵住胸口,使咳出的聲音盡量變小一點兒。但從父親痛苦的面部表情上,我能夠感覺得到,那一聲聲地咳嗽,幾乎是把他的五臟六腑都咳了出來。每當(dāng)看到這一幕,我只能背過身去,我不想讓父親看到我流淚,更不想讓我心中的這座山倒下,砸傷我,紙一樣脆弱的精神支柱。

      父親開始到森林中的小溪邊散步,有時很晚才回來,偶爾回來時手中會多一些東西,那是一些小魚、小蝦,還有幾只活蹦亂跳的林蛙。我對父親說:現(xiàn)在天氣涼了,你不要下河弄這些東西了。父親笑了,什么也不說,但每天還是會照常去往房后的小溪邊。我知道,父親是想讓我們幾個,正在長身體的姐妹補充一些營養(yǎng),也許對于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能為力的他來說,作為父親,只能盡到這一點責(zé)任了。

      深秋來臨,洋草、樹叢、野花都慢慢枯萎了,父親的行動也變得愈來愈遲緩,凄厲的冷風(fēng)像一把刻刀,在他的臉上、手上、頭發(fā)上都留下了蒼老的印記。父親就像一枚飄零的落葉,任肆無忌憚的秋風(fēng)蹂躪、踐踏,但他的腰桿卻始終挺得筆直、堅硬。

      一天,父親對我們說:昨天夜里,我夢到你們的媽媽了,她說她很冷,怕是手頭不寬綽,沒有錢添置秋衣吧。我知道父親是想母親了,母親過世已經(jīng)有十多年了。爸,一會兒我就下山,回村里去媽的墳上燒些紙錢,讓她準(zhǔn)備過冬的衣服。父親同意了,叮囑我早點兒回來,并且在我下山的時候目送我走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直到轉(zhuǎn)過山頭看不見我的身影。

      那天的風(fēng)很大,天氣很冷,路兩邊樹木上干枯的葉子被風(fēng)吹得嘩啦啦作響,偶爾一枚樹葉刮到臉上,就像一把刀子在敏感的皮膚上割了一下。平時父親是不放心讓我一個人下山的,一般情況下,每隔半個月,山下的大哥會趕著馬車?yán)偶俚牡艿馨岩恍┥钣闷酚H自送上山來。我想,這一次父親在夢中和母親相見,一定是勾起了他對母親深深的思念。

      回來的時候,我去鎮(zhèn)上的藥店買了一大包醫(yī)治肺氣腫的藥品,到家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落山了。四妹對我說:三姐,爸中午去房后的林子了,到現(xiàn)在還沒回來呢。小妹說:我看見爸就坐在小溪旁邊的一個大石頭上,都好久了。我丟下手中的藥,沖出房門向后面的林子跑去,兩個妹妹也緊緊地跟在我的身后。

      小溪邊一個光滑的石頭上,父親靜靜地坐在那里。他背對著我們,晚霞的余暉透過樹枝斑駁陸離地映照在他的身上,感覺那就是一座金色的雕像,在猛烈的秋風(fēng)中,他卻堅如磐石,巋然不動。我輕輕走了過去,說:爸,天冷了,我們回家吧。那座雕像沒有一絲反應(yīng),我的心猛地收縮了一下,對身后的兩個妹妹說:快,把爸扶到我的背上,爸好像有些不對勁兒。

      父親一米八的身高,可是我背著他感覺,就像背著一捆干柴。這是我第一次背父親,腦海中突然浮現(xiàn)出小時候父親把我背在肩頭的情景。風(fēng)兇猛地吹著,我的頭發(fā)凌亂了,腳下的步子也變得磕磕絆絆的,不覺間,兩顆淚珠悄悄從眼眶中滑落下來。

      把父親放到炕上的時候,父親舉著一只手看著我,想說什么,嘴角蠕動了幾下沒有發(fā)出聲音,那只手就無力地垂了下來。我想,父親恐怕是不行了,就強忍悲痛,鎮(zhèn)定地一邊去柜子里翻找父親的裝老衣服,一邊吩咐兩個妹妹:去,快去弄一盆熱水來。

      我開始給父親擦洗身子,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輕輕地擦拭著,小心翼翼,生怕弄破了那滄桑的皮膚。這是一枚歷盡磨難的枯葉,一條條經(jīng)脈裸露在外面,刺痛著我的心肺,灼燒著我的眼睛。我的目光穿透整片葉子,仿佛看到了那顆慢慢跳動著的心臟。

      兩個妹妹蜷縮在炕梢的角落里,恐懼地看著我從容地給父親穿好衣服。此時父親的呼吸已經(jīng)變?nèi)?,感覺到只有呼出沒有了吸入。我把父親的半個身子扶起,讓他斜靠在我的懷里,一手抱著他的腦袋,一手抓著剛剛買回來的那包藥,嘴里一遍又一遍地叨念著:爸,藥買回來了,買回來了,淚水就稀哩嘩啦不受控制地任意在臉上無聲地流淌。滾燙的淚水滴落在父親的臉上,他卻沒有一絲反應(yīng)。父親就這樣斜靠在我的懷里,在這個深秋的傍晚,在這個寒冷的季節(jié),一句話也沒有給我們留下,在我的感覺中一截一截涼去。而窗外的風(fēng),在無情瘋狂地嘶吼。

      那是1987年的深秋,五花山的季節(jié)。我永遠(yuǎn)不會忘記,那一年的風(fēng)很大,它把我心頭的那座大山吹倒了,也吹干了我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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