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隊最窮，在只有三個小隊的謝家崗大隊里，收入歷來墊底。一般年份，一、三隊一個工分值七八毛，二隊只值三四毛，差一半多。年底分紅，總有不少農(nóng)戶倒欠生產(chǎn)隊的糧款。一、三隊老名字叫謝家崗，社員都姓謝，雜姓很少。二隊地處一邊，沒有一家姓謝，大都姓劉，老村名也叫劉家花園。一比二博弈，只有二隊吃虧，無論是大隊干部人選，還是國家對貧困戶的補助，二隊總是輪在后面。

　　好在二隊隊長是個老奸巨猾的國民黨兵油子，蚊子翅膀上也能刮出油來。第一批知青下鄉(xiāng)的時候，他第一個到公社表態(tài)，要求分幾個知青到二隊落戶。他認為，國家這么大的舉動，肯定不會虧待他。果然，公社領導一高興，獎勵了二隊一輛新牛車。哪知這些知青下來后，滿腦子理想主義情操，處處帶頭改造世界觀，到處學習參觀，要做新農(nóng)民。這樣下來，每年工分比社員高一大截。農(nóng)民最實際，覺得粑粑還是這么大，被知青分了一大塊，太不劃算。

　　底下議論紛紛，隊長卻不露聲色。兩年時間一過，只要有招工的消息傳來，他就跑公社、跑區(qū)知青辦，把隊里的幾個知青說得像花兒一樣好。沒兩次，就在知青的千恩萬謝中，送走他們。二隊從此無知青，落下國家補助修建的知青房，做了豬圈。

　　也不是完全沒有知青，回鄉(xiāng)知青也有不少，但不在政策規(guī)定的知青范圍之內(nèi)。更有一個人，叫王國棟，是六十年代初學邢燕子下鄉(xiāng)的，可沒有一個社員把他當做知青，更沒有宣傳他扎根農(nóng)村的模范事跡。因為他下鄉(xiāng)的直接動機，是看上了二隊的婦女隊長。這個婦女隊長一次在區(qū)里參加三級干部會，遇到下學后無所事事的鎮(zhèn)上青年王國棟，當即讓王國棟驚為天人。不幾天，他就瞞著父母，把自己的城鎮(zhèn)戶口轉到了謝家崗二隊，變成農(nóng)村糧，與婦女隊長成了一家人。讓人不得不相信，這世上真有一見鐘情這碼事。

　　城里的高中生初中生像雨后的韭菜，一批批冒出來要找出路，只有農(nóng)村這個天地廣闊。哪一塊土疙瘩上，哪一個村學校中，哪一個赤腳醫(yī)生點，都有了知青戰(zhàn)天斗地的身影，只有謝家崗二隊，連老三屆濺起的浪花也消失了，平靜無波。每次遇到公社、大隊壓杠子，隊長總是叫苦連天。我們二隊窮，一年到頭披星戴月養(yǎng)不活自己，莫害了人家城里娃。您說，國家的政策，哪次我不是帶頭執(zhí)行？知青下鄉(xiāng)，謝家崗二隊是全公社第一個歡迎他們落戶的。二隊已經(jīng)盡力了。一、三隊比我們富裕，應該為國家多分憂。如果您實在分不下去，我二話不說，把人領走。

　　領導聽了頻頻點頭，認為在理，但心里還是不舒服。念他曾經(jīng)第一個站出來為領導排憂解難，于是手下留情，把那些有可能搶社員工分的好知青、或者有可能偷雞摸狗的壞知青都放到別處，給二隊留下一個干凈而封閉的環(huán)境。二隊沒有知青，那些往常照顧知青做的活兒，也就讓其他社員做了，皆大歡喜。比如說在學校代課，比如說到外地學習大寨經(jīng)驗。比如說交棉花。

　　彌市是大平原，國家棉產(chǎn)基地。一到秋天，一望無際的銀浪鋪天接地。棉花收購站前面，手扶拖拉機、板車、牛車一擺好幾里，車上都堆放著山樣高的籽棉包。交棉人往往天不亮去排隊，天黑定了還沒有走進收購站大門。

　　二隊是派王國棟趕牛車去交棉花的。他在鄉(xiāng)下干了上十年，什么農(nóng)活都沒有學會，只在空里過，這些沒有技術的雜事就輪到他了?？伤涣巳?，只拖去兩車，把隊長急得七竅冒煙。稻場上的棉花曬干了，倉庫快堆不下，預報上又說明天有大雨。隊長傍晚急匆匆趕往十里外的收購站，發(fā)現(xiàn)牛兒在路旁反芻，滿口白沫，王國棟倒在一顆老榆樹下睡覺。迷糊中，還不忘用草帽不時趕一下草叢中的蚊蟲。

　　隊長氣急敗壞推醒他說，早上五點鐘就動身，你們怎么還排在這里，離收購站還有幾百米？

　　王國棟睡眼惺忪，指著后面更長的黑乎乎車龍，滿不在乎地說，站隊。

　　怎么還有車子往前面去，是插隊？

　　插什么隊，人家是知青。旁邊趕車的老農(nóng)說道。今年收購站驗級的收購員全是知青，全公社的知青都有來往，是一家人，所以他們就能不排隊。

　　你也是知青，隊長沖著王國棟吼道。

　　沒用。王國棟喪氣地說，我是知青的大哥，可人家不理。知青照顧知青也是暗地操作，擺不上桌面。隊長，你看，我們二隊不收知青了，隊里的小青年都往一、三隊跑，那里有知青，也有笑聲和歌聲，我們隊里天一黑就死氣沉沉。

　　不是大家都抱怨，知青來了，家里的雞子少了，狗子也不敢放出門了？

　　老眼光。早就來了新政策，知青口糧四十五斤，國家供應。每個知青還有八百元安家補助，發(fā)給生產(chǎn)隊。集體大隊一口氣要了幾十名知青，用這些補助費每個生產(chǎn)隊都買了手扶拖拉機，好威風。

　　隊長一下愣住了，喃喃自語，怪不得今年一隊新修了倉庫，三隊也翻蓋了隊部，原來如此?？磥硭麄儾卉?，苕的是我。

　　隊長又開始跑公社了，公社領導端著茶杯說，老劉，你們隊窮，不能增加你們的負擔。

　　隊長誠懇地說，知識青年是響應毛主席的號召，到廣闊天地里來鍛煉的，我們有再大的困難也要克服，也能克服。我們?nèi)犓械呢毾轮修r(nóng)，以十二萬分的熱情歡迎他們來到我們五四二隊干革命。

　　補充一下，當時的改名潮波及到此地，謝家崗也有了一個革命名字：五四大隊。

　　那好，現(xiàn)在有一個外地知青，叫曹太華，想轉到我們公社來，先給你。

　　他有口糧嗎？

　　有。

　　他有安家費嗎？

　　新知青才有，老知青沒有。沒有國家撥的錢你就不要人了，你是不是葉公好龍？

　　不不，我是說，有錢多做事，把您安排來的知青照顧得更好。不過，即使沒有安家費，我也保證一視同仁。隊長像吞進一個熱湯圓，喉嚨管也覺得燙。

　　這就對頭么。明年開春有一批鎮(zhèn)上的知青下來，我分你五個。

　　隊長回去，馬上落實了上級指示，把豬圈的豬牽走了，室內(nèi)又填了新土。老三屆知青住過的破房，再次成了知青點。雖然暫時只有一個人來，但明春……

　　于是，在第二年正月，我認識了這個隊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