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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優(yōu)美散文

    柴靜:用我一輩子去忘記

    優(yōu)美散文2021-01-25167舉報/反饋

      上星期看《這個殺手不太冷》,十二歲的瑪?shù)龠_問里昂:“是人生就很悲慘,還是只是少年時如此?”里昂說:“Always?!?/p>

      看完去酒吧看球賽,凌晨回來洗頭發(fā),擦干后照鏡子時我想起那首生僻的被我忘記名字的歌:“那張呆呆的臉,那雙大大的眼,清純又善變,聰明卻看不遠……”那是我攬鏡自照的少女時代,那時我曾如瑪?shù)龠_,夜夜向虛空中低聲發(fā)問。

      十二歲時我已升入中學,日日從城北走至城南,成績差強人意。

      整整六年,我一直留著“日本頭”——齊眉齊耳的短發(fā)。衣色黯淡,像只暗色影子,閃躲在隱隱約約的人海。

      人長高了,但對自己的身體有一種陌生和微微的厭惡感,我記得用布纏起發(fā)育中的胸部,穿貼身的裙子時可以不必覺得羞恥。

      但是又要常去理發(fā),去剪衣服,那是最難堪的事。在那個年紀忽然被人注視,被人議論身體,在鏡前推來轉(zhuǎn)去,是對沒有什么自信的孩子的折磨。連在陌生人面前走路也讓人窘迫,不要提開口講話。

      我的朋友仍然少,只有一個,她有個喜氣洋洋的名字叫“福珍”,極長的辮子,大額頭,大嗓門。她人好,又熱鬧,與一切男生均是好友,與他們暗戀的女孩子也均是好友,替他們傳遞字條兼傾聽心事。只是放學時便落單了,于是每日黃昏,我與她日日從城南走回城北,她講班里各色人等的事給我聽,天際每每有橘紅色晚霞,她令我開懷。她最愛說班上叫“儂儂”之類名字的女生,卷發(fā),穿有蝴蝶結(jié)的絲質(zhì)粉紅襯衣,上課時翻窗出去與男生約會。我們撇撇嘴,心底卻不是不羨慕的。

      閱讀任何寫有字的紙都令我狂喜。我站在狹小的儲物間,看《警世恒言》《紅樓夢》,批判胡風的文件,我媽讀中文函授的所有教材和我爸的中醫(yī)雜志里稍有文學性的內(nèi)容。我?guī)缀跏呛翢o鑒別力地貪婪地吸收著每一個字,好像從那里可以尋找到這個世界的意義。

      偶然在短波里收到臺灣的廣播“中廣流行網(wǎng)”和“亞洲之聲”。天天黃昏抱住聽,三毛去世也是從那里聽到的。我還記得申婉在黃家駒去世當天的節(jié)目里播放《關(guān)心永遠在》,她說“人生在世就要珍惜,因為我們不知道下一分下一秒會在哪里”。

      我格外貪戀在電流的噼啪聲里有人語音竟如此溫柔,于是給他們寫信,謝謝他們給我安慰,寫完,想想,夾在日記本里,直到今天。

      寫兩本日記,抄滿格言的那本,交給語文老師。

      在自己的那本里很文藝地寫“我渴望在最靜寂的角落里,被最熱烈的聲音包圍”。

      我倒確實一直是在最靜寂的角落的,高中時越發(fā)寡言,坐在靠窗的地方,日日看老槐樹在暗藍暮色的風里,巨大的陰影如癡如醉地搖擺。五月的時候,夜里也看到滿樹潔白如雪的花。

      周末一個人去爬山,在高高的山頂,俯瞰深深的山澗,想象大河曾如何在這荒蕪?fù)恋厣媳加俊4笃骑w過,大地忽明忽暗。下山時,我脫下鞋子拎在手里,小心翼翼地滑下結(jié)冰的陡坡。

      8年后在從長沙回北京的飛機上,降落前側(cè)轉(zhuǎn)彎時,流光溢彩的大地忽然傾斜過來,我的眼睛濕了,這是我曾在北方大地上一次次凝視的天空,從未想到在遠離燈火的高處俯瞰人的生存之處,會有這樣難以言說的美。

      今天的我,站在歲月的高處,仿佛重新看到自己的背影,凝立在北方巨大的晚霞和奪目的星空之下。直到一九九二年。這個年份,之于我,好像是有某種氣味的,我在長沙秋深的夜霧中穿過時,在北京某個暮色中的街口燃燒落葉的煙霧中匆匆走過時,在上海一個舊花園里被深夜的草木清香籠罩時……都會在一瞬間記起那一年。就是在那一年,我和高蓉成為朋友。

      其實之前有7年我們一直同班,一起跳舞,一起出板報。但直到她父母離異,搬到我家附近很久后,我們才熟起來,她扎柔順馬尾,面容清秀至極。那兩年我與她一樣,與母親單獨生活在一起。送奶奶走時,她給我一枚翡翠的戒指,那是本來要在我結(jié)婚時給我的。我陪她站著等車,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做“心如刀割”。

      我和高蓉從來不談這個,只是有一天晚自習,有人在教室外叫她,她始終不抬頭,不肯應(yīng)聲。最后終于出去了,回來后伏在桌上很久,然后寫一張字條給我“是我爸”。

      我們聽同樣的音樂,都在筆記本上抄席慕蓉的句子“我相信,愛的本質(zhì)一如生命的單純與溫柔……”

      我們不拖手逛街,也不說私房話。只說將來成家后,一起織毛衣,看小孩子一起長大。很多時候就沉默著,聽陳樂融的《月光情書》:“今夜你過得好不好,月光……照完我這邊的墻,又去照你那邊的墻……”和著低低的海浪聲,化掉十六歲的心。

      每天翻過操場矮墻回家時,滿天紅霞,我都不明白讓我微笑的是什么,要在此之后很多年,才能重新明白,能放棄狹隘的一己之私,予人以溫厚親愛的情義,是幸福的唯一來源。

      她此時正沉浸于愛情,和冬冬。那個有書卷氣的男孩子。

      冬冬比我們高一屆,很快考上大學出去了,她不能忍受一個人沉浸在回憶中,于是退學,去一家很遠的稅務(wù)所上班,在信中她坦白寫道“我終生愿寄居于這小城,不作其他幻想”。

      留下我一人,走在下了晚自習的夜里,那樣涼的月光,就像走在深水里一樣。

      高三了,功課緊張,不能想什么,也不能再那樣看書、聽音樂了。我已經(jīng)不大去上課了,一個人走,路太長了。

      有一天傍晚停電,我翻出舊磁帶聽。在黃昏稠紫的暮色里,鄭智化唱“突然忘了揮別的手,含著笑的兩行淚,像一個絕望的孩子,獨自站在懸崖邊……”

      不明所以地,我渾身顫抖。眼淚炙熱地流下面頰。

      人一點一點都散了,舊樓也要拆了,那里鏟平后倒真成了一片懸崖。下雨的時候,站在那里,看著天一點一點黑下去,世界如同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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