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子愷散文:行路易
古人有“行路難”這句老話。但在今日的新中國,這句話已經(jīng)失卻時效。今日在中國是“行路易”的時代了。有事為證:我久不乘電車了。前幾天我出門買物,到站上等電車。我看見電車將要到站,無意識地全身緊張起來,這是解放前長年的習(xí)慣所使然:一則因為人都爭先恐后,攀登要敏捷,不然吃售票員或別人的罵;二則耽心著車中無座位,必須捷足先登,拼命爭齲然而我的無意識的緊張是徒勞的:車子一停下,售票員先喊:“讓老先生先上車!”他就伸手拉著我的左臂。接著站臺上有一個乘客扶著我的右臂,一迎一送,我毫不費力地上了電車,猶如乘升降機(jī)一般。 車廂里不能說很擠,但也已經(jīng)沒有座位,并且有四五個人站關(guān)。我一上車,同時有兩三個人站起來讓位,招呼我去坐。我正在猶豫的時候,離開我最近的一個青年乘客敏捷地站起身來,說“這里近便”,就硬拉我坐下了。接著有一個女青年乘客拿著一把摺疊扇默默地送交我。原來這是我的扇子,插在衣袋里,上車時掉落在站上,她拾了來送還我的。 過了幾站,下車的人多了,車廂里空起來。售票員拿出些連環(huán)畫小冊子來,向人推薦。我也接了一冊。坐在我旁邊的一個壯年男乘客笑著向他婉謝,說:“我有些頭暈,不想看書?!辟u票員眉頭一皺,伸手向袋袋里摸出一匣萬金油來,說:“阿要塌點萬金油?”乘客感謝地接受了。這時候我發(fā)生一種感覺:覺得我好像不是在乘電車,而是在作客,或者坐在家里。 我下車后,走到國際書店去買了一大包書。我提了這包書走到第一百貨商店,上樓去買了兩瓶酒和兩瓶桔子露。我一只手挾了一大包洋裝書,一只手提了四瓶酒和露,從扶梯上走下去的時候,覺得負(fù)擔(dān)相當(dāng)重;那根拐杖不能扶我,反而吊住我的手臂。要我負(fù)擔(dān)它了。忽然一個穿人民裝的青年走近我來,說:“老伯伯,我?guī)湍隳?,送你上車?!本蛽屃宋覂芍皇掷锏膬杉貣|西,和我并肩走下扶梯去。我想奪回一件,但他一定不肯,說:“我們年青人不在乎?!蔽抑糁照群退煌叩搅松痰觊T口,想雇三輪車??墒情T口沒有車子,須得跑一段路,到橫路口的停車處去雇。我不好意思再讓他送,伸手想奪回兩件東西,說:“走平路我自己拿得動?!钡忠欢ú豢?,把東西藏在身后,不讓我奪。我只得由他護(hù)送,一直護(hù)送我上三輪車。到了家門口,三輪車的駕駛員又替我拿了這兩件重東西,送到我家里,放在桌子上。 我坐在三輪車?yán)锏臅r候,撫今思昔,覺得這真是“行路易”的時代了!我多么幸福!同時我又回想起了三十多年前的一件小事:那時我住在東京,有一個夏天的傍晚,和五六個朋友出門去散步乘涼。正在迎著海風(fēng)逍遙倘徉的時候,橫弄里走出一個老太婆來,她搬著一大塊棕棚之類的重東西,氣喘地走在我們后面。忽然她向我們的隊伍里喊:“你們哪一位替我搬一搬,好不好?”我們都是帶了輕松愉快的心情出來乘涼散步的,不愿意搬重東西,大家婉謝她,快步向前,避開了她?!?dāng)時我曾經(jīng)把這件事寫成一篇隨筆(見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版《緣緣堂隨筆》第5頁《東京某晚的事》)。這篇隨筆的末了說我每次回想起這件事,總覺得很有意味。我從來不曾從素不相識的路人受到這樣唐突的要求。那老太婆的話,似乎應(yīng)該用在家庭里或?qū)W校里,決不是在路上可以聽到的。這是關(guān)系深切而親愛的小團(tuán)體中的人們之間所有的話,不適用于“社會”或“世界”的大團(tuán)體中的所謂“陌路人”之間。這老太婆誤把陌路當(dāng)作家庭了。 這老太婆原是悖事的,唐突的。然而我卻在想像:假如真能像這老太婆所希望、有這樣的一個世界:天下如一家,人們?nèi)缂易?,互相親愛,互相幫助,共樂其生活,那時陌路就變成家庭,這親愛、互助,老太婆就并不悖事,并不唐突了。這是多么可憧憬的世界。 這篇隨筆是1925年寫的,即三十三年前寫的。我今天出門乘車買物所經(jīng)歷的,正是當(dāng)時我所憧憬的那個世界里的狀態(tài)。想不到我當(dāng)時在外國所夢想的世界,會在三十三年后的新中國實現(xiàn)。這真是多么可慶喜而光榮的事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