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妹潔，像水底深潛的魚，盈盈浮上來，冒一只泡，啟兩朵淺笑在酒窩，濕漉漉地打濕了我的眼睛。

　　女孩20，青春如歌。

　　白潔光滑的臉龐像面粉公司出品。黑發(fā)如青云，綰起上疊，柔柔發(fā)尾至頭頂折懸輕揚(yáng)，留海三七自然分，挑染一綹淡褐色合將右眉尾際云霧遮。深目削頰，并不能歸入張愛玲的“湘粵一帶深目削頰的美人是糖醋排骨”那一類，她臉瘦，身形并不排骨，裹著粉底白荷的旗袍，體態(tài)很S，也斷不是愛玲筆下的“上海女人就是粉蒸肉”。

　　她像一條無骨小涎蟲趴占了我的電腦桌，QQ頭像在右下角一閃一閃：“霞姐姐，你凍容有方。我想喝一杯你的養(yǎng)顏咖啡，求你給我弄一杯吧？”

　　她拿放電的媚眼朝我直流電，那過壓電經(jīng)我這非常導(dǎo)電體的大腦穩(wěn)壓器，“?！绷艘宦暬貧w到正常的220伏?？Х饶睦飼惺裁答B(yǎng)顏的呢？我明白，需識時務(wù)走開一下，讓她一窺她的QQ私密。

　　她抿著咖啡，放著輕音，與我無限追思她的如歌情史：

　　他高我一屆，我剛到學(xué)校時，他負(fù)責(zé)接待學(xué)弟學(xué)妹，他幫我拎東西，就這樣認(rèn)識了。

　　我從第一眼就喜歡他，只敢喜歡不敢愛，他長得太帥了，很多女生都跟他熱乎，他對那些女生都蠻好，我也看不出到底哪個是他的女朋友。我總?cè)滩蛔∠胨?，偷偷觀察他，后來，我的直覺告訴我，他現(xiàn)階段沒有女朋友，至于以前有沒有，我覺得沒必要管。我19歲生日的時候，請了桌飯，第一個想到一定要請他，不然，我活得太不生動了。讀高中時，我被媽媽管著做乖乖女，埋著個腦袋啃書本，一個男生也不理，先天不足的腦袋還是只幫我考了個三本。我的高中女同學(xué)大都在高中有男朋友了，就我沒有。

　　當(dāng)著桌上的所有同學(xué)，他把一個鵝黃色抱抱熊的雙臂拉開，做著鬼臉，拿捏著動畫片里熊那甕聲甕氣的腔調(diào)，說：“可愛的潔潔師妹，讓師兄抱抱，好不好？”當(dāng)時，我的臉通紅，呆在那里低著頭，什么也不會說。要知道我可是我媽訓(xùn)練出來的有名的伶牙利齒的呀！因?yàn)槲耶?dāng)時真地被電眩暈了，心里很感動，他怎么知道我最喜歡的顏色就是鵝黃色呢？這算不算愛的表白呢？如果是，他太熱烈了，當(dāng)著這么多人的面，用這么直接的方式。

　　當(dāng)潔講到這里的時候，我的心動了一下，我預(yù)感到這個故事已經(jīng)埋下了傷感的伏筆。我的成人經(jīng)歷告訴我，青春男孩的真愛不會是這樣子開頭的。

　　我保留我的判斷沒有插話，她娓娓地放映她的過去式。

　　生日宴散了。月光下，我在校園塑膠跑道上狂跑了8圈，400米乘以8，那可是3200米啊。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我竟這么有毅力。我當(dāng)時想著，他太帥了，他爸又是集團(tuán)公司的老總，司機(jī)經(jīng)常開著名車接送他，真算是白馬王子了。我本不奢望愛他，可他今晚的表白，深深打動了我這個灰姑娘，灰姑娘要跟他登對，就要塑造完美的外形。

　　除了眾人的聚會，他從沒有單獨(dú)約過我，可我每天都感覺沐浴在他關(guān)注的目光里面。這種感覺很美，我很享受。這種感覺也支撐著我，讓我能堅(jiān)持每天兩頓水果餐加上30分鐘以上有氧慢跑運(yùn)動，真地從原來的100斤減到了現(xiàn)在的90斤。對著鏡子，我覺著灰姑娘變成了白雪公主。

　　我悄悄地查到了他的生日，我準(zhǔn)備送他一份別致的禮物。

　　他生日宴，設(shè)在四星級大賓館，他老爸給他卡，悉由他自主安排，全是學(xué)校里一幫子同學(xué)。到底是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兒，燭光宴會的場面太鋪排了。每個同學(xué)都送上檔次的禮物——品牌襯衣、品牌羽球鞋、限版發(fā)行的豪華裝外國名著……

　　我心下有幾分黯然又有幾分叵測。黯然的是，我的禮物市場價值最低，有可能不合這繁華的時地。叵測的是，他們所送的禮物，他都不缺，他會珍惜我的禮物嗎？

　　“祝你生日快樂！”注視著他的眼睛，我的眼睛喃喃地表達(dá)我心中未盡的語言，我不能確定，他是否聽到了。我送的是一棵蔥蘢的蘆薈，種在3公升礦泉水的瓶子里。

　　這個瓶子，我先用鉛筆劃好線，再用手工工具刀整齊切下底部那一截，用大頭針在底面扎了好些個小孔。校園里的土都是沙土，下午放學(xué)后，我跑到很遠(yuǎn)的郊區(qū)菜地，去裝了一方便袋帶有黑蚯蚓的松軟的黑土壤，連同那根黑蚯蚓，我把一棵蘆薈種了下去。他生日的前幾天，我在電腦上精心繪畫了一個卡通女孩，跑了好些地方，終于有一個地方能夠用油紙制作出精美的彩色圖案。貼上這個外包裝，這盆蘆薈有一種特別的美。

　　這個禮物隱含著寓意。蘆薈是“常青的愛情”，卡通女孩是“我”，黑土壤里的黑蚯蚓是“經(jīng)營”。我在用一種特別的方式表白：常青的愛情啊，我將用心經(jīng)營你。

　　他雙手捧過蘆薈，眼角的笑意像朝陽一樣明媚：“潔潔師妹，你有一顆水晶心，謝謝你?！?/p>

　　可是后來，我偷偷哭了。

　　他和他同一屆的一個女生出雙入對了。那個女生好漂亮好漂亮，總被男生包圍著，他也不知是她的第幾任男朋友。他生日，我注意過她送他的禮物，是一個相冊，最后一頁的角角里裝著她小小的一張大頭貼。

　　另一個他出現(xiàn)了。

　　他比我下一屆，大學(xué)里面，姐弟戀不多，我也不喜歡姐弟戀。雖然他比我小四個月，可是我覺得他比我成熟。我既談不上很喜歡他，又談不上討厭他。他來了我不喜，他不來我也不牽掛，沒有那種患得患失的感覺?！赡苓@并不算愛情?？墒俏业男膫枰委?，他又無微不至。我覺得有他陪也很好。

　　我沒有想過畢業(yè)后，和他有沒有結(jié)果。將來，我一定要在廣州有房安家，我喜歡這個城市，而且我的爸爸媽媽都在那里工作生活。你看，我QQ空間里畢淑敏的《成千上萬的丈夫》多有生活哲理。

　　潔的霞姐姐也曾讀過這篇文章，并記得其中兩句話。

　　一句：有成千上萬的男人，可能成為某個女人的好丈夫。

　　二句：我不是指人盡可夫的意思，而是針對文學(xué)家常常在作品中鼓吹的那種“唯一”，才這樣標(biāo)新立異。

　　潔的思想，非同時代的我，無語。

　　思維像輕靈的魚，上溯到上世紀(jì)80年代末。

　　人家給姑介紹的電工對象已經(jīng)往我們家跑了快兩年了。年辭送了重重的兩茬，端陽也送過了，他正央媒婆三天兩頭地找奶奶“要人”。只要姑一端碗吃飯，奶奶就逮著機(jī)會勸嫁。姑眉頭一收，碗往灶上一擱：“不準(zhǔn)答應(yīng)！哪個答應(yīng)的，哪個去嫁！”

　　我捂著鼻子嘴巴偷偷笑，姑太有才了，這一句能噎得奶奶飯都不用吃就管飽。除了奶奶蒙在

　　地殼外面，地球人都知道，姑在磚瓦廠談了個高個子。那才叫長得刮氣?。∥野司艢q的小姑娘看了，目光也休止整三拍。只是寡母拉扯大的四個孩子，家里很窮，還住個風(fēng)吹進(jìn)風(fēng)、雨淋下雨的老土磚屋。我爸私下提醒過姑“人很本分，家里底子太薄，你嫁他起碼要造十年的業(yè)看能不能翻個身?！?/p>

　　姑把自己攢了好幾年的姑娘錢拿出來，退電工兩年來花過來的錢。電工也不糾纏，也不推讓，接了那些錢，再也不來了。

　　姑的日子送在臘月初八。娶親的隊(duì)伍相遇另一列隊(duì)伍，電工也娶媳婦，姑娘是姑父為和姑自由戀愛而廢除的那個娃娃親。兩列隊(duì)伍禮貌相讓，誰也不爭先。

　　思維像靈動的小蛇，在時光的波里繼續(xù)向上游，游到50年代初。

　　外婆15歲，書香門第里，一朵含苞的清芬茉莉。

　　太祖公成分不好，小心謹(jǐn)慎地做人處事，沒定地主成分而被定成上中農(nóng)。他感激之余決意要將獨(dú)女嫁個根正苗紅的貧下中農(nóng)。終于有得妥的人選了。那人一兄一姐，母親生下他就大出血去了，父親被國民黨抓狀丁，活重食差鞭子摧，放回家來斷斷續(xù)續(xù)地吐血，最后干枯著死去。太祖公托人去說親，一說就成了。

　　外婆新婚那天，才第一次看到她的愛人。14歲的男子，太窮，可能一直沒有吃到飽飯，還是個又黑又瘦沒有發(fā)育完全的男孩子。

　　大紅的蠟燭亮洞房，大紅的木床那新郎和新娘，大紅的箱子底下私藏太祖公心疼女兒的白白銀大洋……

　　我撫著案頭一本《紅樓夢》，寶黛的愛情在延續(xù)，在更新，在多元……

　　多元？多元，以旋轉(zhuǎn)式、變更式、交替式、輕揚(yáng)式、隱含式、重疊式、蜿蜒式……

　　愛情繁衍著人類，人類永恒書寫著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