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勇:村莊的細節(jié)
高勇:村莊的細節(jié) 我是一個更加關注細節(jié)的人,并且愿意從一些在別人眼里不存在或者不愿意攝入眼睛的細枝末節(jié)中尋找真正的村莊,那些像灰塵一樣擦抹不去的村莊。 去年的紅棗收獲季節(jié),眼看著紅瑪瑙似的棗子就能打下來晾在笆子上了,瞎了眼的老天爺卻恁是一連兩個多月都酩酊大醉,棗子全爛在了樹上,爛得掉在地里,一抓就是一把膿水,一踩就“啪”的一聲,有的人還就地挖幾個大坑把爛棗埋進地里,有的人連看也不想看了,只能找個沒人的地方干嚎,一些人更是把家搬在山西那個靠近煤窯的地方做了掏炭工,雖然那個地方經(jīng)常把活人送進地獄,但有什么辦法呢?老天爺不讓人活命了,命也就不值錢了。 又比如莊稼,我有時候并不關注莊稼從這山覆蓋到那山,也不在注視中醞釀一些抒情的東西。我更愿意想像村里人把這一帽兩鞋的收成擱在街市上出賣時的情景,我更愿意看—個老人在一塊已成彎月狀的石頭上蘸水打磨著鐮刀,然后在烈日下割倒每一棵莊稼,完了他們又在地里仔細地尋找,生怕丟失一穗谷子或者一個豆夾的情景。還有鬧秧歌,對于外來人而言,看到的更多的是村里人歡樂輕松的一面,以及村莊祥和幸福的一面。但是我卻喜歡盯著那些心花怒放的人,判斷一張平時了無生氣的臉,怎么會在這時候變得如此釋然。 前幾天,我曾經(jīng)目睹了幾個村官到村里一戶人家收稅的全過程。因為村官們的“收斂”,我沒有看到平時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的打家劫舍、繩綁索勒的場景,但我仍然看到了在不緊不慢地對話中顯示出來的那種緊張氣氛,一種因為貧窮和對貧窮的漠視而暴露出來的不安和對峙。 村莊那一群羊是我最喜歡的大地上的物種之一,它們好像永遠都是相同的一群,一直伴著我從孩子走到我有了自己的孩子,并且我本來是希望它們能一直陪伴我走向生之暮年的。我喜歡早晨起來坐在大門墩上目送它們上山,然后再坐在門墩上迎接它們下山并且回圈,我喜歡看放羊人合上柵欄后再回頭望一眼的眼神。 但是,這次回村我再沒有見到這群羊。不是賣了或者殺了,而是這群羊的出沒規(guī)律顛倒了。因為禁牧,村里只好讓羊白天休息,晚上出來尋找草源。羊的生物鐘反了,攔羊人的生活隨著也“翻”了。聽說因為天黑,村里已經(jīng)損失了三只肥羊,而且有一次被村官逮著,還扔下幾十元的罰單。 作為一個“細節(jié)收集者”,我經(jīng)常幻想著能在村莊上空安裝一個巨大的攝像和錄音裝置,以便收盡村莊的細節(jié)。但即使這樣,有些細節(jié)顯然還是不能進入我的視聽。比如黑夜里發(fā)生的細節(jié),比如在心里發(fā)生的細節(jié)。 想起一個有關水的細節(jié)。幾年前,我和幾個朋友決定在村莊的地面上走走,可是當我們在太陽的蒸烤下深入了四五十里路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沒有準備足夠的水。不過并不愿意折身返回,而是決定去找水。在一道溝里,我們看見幾棵柳樹,有樹的地方很可能有水,尤其是柳樹。果然,我們發(fā)現(xiàn)在潮濕的巖縫上有一片肯定是人擱上去的柳葉,葉子上爬了一顆水珠,慢慢地水珠掉下來落在一團荒草中。荒草蓋著的是一個小水坑。水混濁不堪,上面飄著腐爛的草葉。不用說解渴,我們甚至連看都不愿意再看一眼。這時候,從山坡上走過來一個拉驢的人,驢身上馱著兩只用汽車輪胎縫制的水桶。那個人好像沒有看見我們,他拉著驢直接走到已經(jīng)被我們揭開的水坑前。不可思議的一幕出現(xiàn)了:他首先讓驢在水坑里大喝了幾口水,然后才雙腿跪下,小心翼翼地用手掬了點兒水抿了一下,接著又面無表情地用一只葫蘆瓢把那坑水舀在桶,蓋嚴捆好。我忍不住問了他一句:“為什么讓驢先喝水?”那個人頭也沒回地撂下一句話:“人能把水馱三四十里地嗎?” 我不是一個對美無動于衷的人,村莊顯示出的一切大美我都爛熟于心,作為村莊的后生,我經(jīng)常被這“美的力量”擠壓得流出眼淚來。 過大年是最能檢閱一個村莊的富裕程度的節(jié)日,為了過大年,即使是最貧窮的人家也要鉚足勁兒進行“充分地”準備。比如當我們看見從細小曲折的山路上走來的人們手里拎著一個空酒瓶子的時候,我們中大多數(shù)是不會猜出它的用途的。這是他們用來打食用油的工具,他們要憑借這一瓶油度過一個“清香美味”的大年,而那已經(jīng)被城里人吃膩了的大肉仍然是他們的奢望。他們起早抹黑地喂了一年豬,但最后他們只能把一掛豬大腸留給自己,甚至干脆連一根豬毛也沒有留下。 細節(jié)最能打動人的心靈。我更喜歡村莊不太入眼的細節(jié),我希望自己是一個石匠,在找準石頭的紋路后,幾錘子下去,這塊石頭就是一塊另外意義上的石頭了。 村莊的知識分子 一個看上去老態(tài)的村莊也總是有夢想在閃光,貧窮、疾病,甚至瘟疫和屠殺都不可怕,可怕的是沒有了夢想。夢想的失去最終會讓村里人對生活失去沖動、激情和耐心,從而讓生活陷入庸俗。 誰能給村莊帶來夢想呢?是村里的文化人,進一步說就是村莊的知識分子。而所謂知識分子也并不是說他們真的才高八斗學富五車,他們只是村里那些知道很多事情,尤其是村事風云的人。不光如此,他們的渾身上下一定還有著一看就不同于一般村人的那種知識分子的憂郁。他們使一個村莊雖然樸素但有粗俗,他們使村莊具有了較多的文化含量,他們使一個弱小、卑微、沉重的村莊有時候處于飛翔的狀態(tài)。 我想在這里提一個名字:魏海存。村里人稱他“舉人”,有明顯的調侃成份,但也說明了即使是一些村里人也能意識到他們和他的不同——這種不同甚至是非常明顯的。他就是村莊的一個知識分子。 其實,這些人在村里是一些再平常不過的人,村里人除了知道他們的肚子里裝有好多“文章”,能說出很多自己不知道的事情,而且在任何時候都顯得知書達理外,他們是引不起村里人的注目的。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蹲在角落里,他們和別的村里人是一樣的石頭。 可他又是一塊與眾不同的石頭。如果不在紙坊窯里造紙,或者在地里做莊稼,他就在向陽的石墻跟兒下抽煙。那里有很多的人在談話、在爭吵,而他只是一鍋接一鍋地在抽煙。他好像是在聽別人說什么,有時候又覺得他什么也沒有聽。他的一切都在另一個不為人所知的世界里。他沉默而且憂郁。 我知道像他們這樣的人,內心有時封閉得讓人難以想像。所以對魏海存的拜訪緣于一次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請教。我仍然是被大舅引領著,在這種事情上,我顯得有些怯火,我害怕拒絕。誰知道在大舅替我說明了來意后,他卻非常爽快。他為我的請教表示由衷的高興。這是他大半輩子中首次獲得的“殊榮”。 他的講述是那種自然而然但卻是動情的講述,是開合自如、胸有成竹的講述,其實,在他心里,他已經(jīng)把這些東西言說了無數(shù)遍了,只不過此刻是一次出聲的發(fā)言,作為村莊的知識分子,他這樣的人就是為土地而生的,是為村莊的夢想而生的。從早晨到下午,當別的村里人都在享受春節(jié)的快樂時,我和他則沉浸在一些古舊的事情當中,是融合,是共鳴,是一老一少的物我兩忘。以至于父母親和一些朋友都不知道大年初一的我鉆到什么地方去了。最后,他惆悵著說,一個沒有文化的村莊是一個引不起人們注目的村莊,也是一個沒有靈魂的村莊。我為他說的這句話感到驚嘆。 人與人的理解尤其是認同是多么的不容易。像魏海存這樣的村里人在大部分時間里其實是處在一種孤獨之中,即使是在人群中也不能稍微改變這樣的事實。假如那也叫孤獨,那是因為在他們的身體里有一根文化的脊椎。村莊必須有這樣幾個有文化脊椎的人。 假如沒有像他們這樣的人,村莊一定是另外一個樣子:庸常、委瑣、渺小,沒有過去更沒有未來。而他們的出現(xiàn),最終使我拔開村莊上面的迷霧,進入一個真實可靠有夢想的村莊。我相信村莊有這樣的人—定是神的安排。他們必須以這樣的存在承擔些什么。他們是村莊的代言人,村莊的—些事物只有經(jīng)過他們的口,事物自身所蘊含的豐富的東西才能被揭示出來。 接下來的日子里就是隨時隨地的接觸。在山神廟前的石坡上,又是整整一天。村莊的各種事情,在魏海存的口里出來都是至寶。他的神情看起來平和,但我能聽出他內心里的那種對村莊的感情,我能看見他眼睛里的亮光,那是連他自己都意識不到的驕傲。 腳底是北來南往的大河,隔河是莽蒼的晉西高原,右側則是山谷中的村莊。他顯然也是進入了一種氛圍,因為有時候他是無言的。他用無言實現(xiàn)了另外一種形式的表達。他用無言撫摸著村莊。他的無言讓一個普通人也不得不成為一個思想者。 當我把兩瓶酒送給他的時候。他表現(xiàn)出極大的不安,并連著說“無功不受祿”。我無法給他解釋我的心情,只是硬著把酒擱在他家的石倉子上。他也許一輩子都不會理解我的舉動。那不僅僅是因為他給我說了一些有關村莊的事情,更關鍵的是,在我眼中他是村莊的一個知識分子,是村里的文化人,尊敬他就是對文化本身的尊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