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考的女人
我認(rèn)識她總共不到48小時,也就是兩天兩夜的時間。那最后一個夜晚其實什么也沒發(fā)生,我之所以不說是36個小時,是因為最后12個小時內(nèi)我?guī)缀跞谙胨R欢螘r間全為一個人所占領(lǐng),你說這時間是否無所置疑地屬于了她? 然后我就把她忘了,忘得那樣徹底。遺忘越來越頻繁地拜訪我們并成為至死不渝的朋友。我便利用這朋友來作篩選,忘記了的自是沒有必要記住,潛意識一操一縱著記憶,如同風(fēng)在看不見的層面上指揮風(fēng)箏。新的厲害經(jīng)緯織成網(wǎng)絡(luò)不均的記憶之篩,剩下的凝塊便像一乳一酪一樣,香甜中裹一著硌牙的硬塊。 她像脫水菜被煮沸一樣迅速膨一脹在眼前完全是因了那根站牌桿。城市到處都在日新月異,唯有公共汽車的站牌永遠(yuǎn)不改初衷。也許因為這已是郊區(qū),沒有西安楊森或是百事可樂會居心叵測地美化市容,據(jù)說這些資產(chǎn)者援建的公共設(shè)施已成為北京街頭新的一景。 那個站牌像針一樣戳在記憶里,當(dāng)我乘著已屬于我個人的小臥車急駛而過時,荒涼郊外的站牌與記憶之中的站牌像兩滴水迅速融合,那女人便在這水中活靈活現(xiàn)地游一動起來。 她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在這個故事當(dāng)中我有許多次叫過她名字,比如最初的自我介紹,到她的家里去找她,我們一路同行等等。我肯定很親切地呼喚過她因為那時同病相憐。但我完全記憶不起來,從開始直到現(xiàn)在我都稱呼她白雀。這很像是一個女人的名字并且靈動,但它的起因是來自她的長相并且蘊含有我顯著的貶意。 但名字只是一個代號,這是所有的智與不智的人掛在嘴邊的一句常談。況且白雀這個名字無論是寫出來還是讀出來并加以聯(lián)想,都能給人以美感,這同我現(xiàn)在的心情極符合。 等遲到的公共汽車比等戀人焦急,相信這是每個美麗的平民的女人都有的體會。對戀人你可以發(fā)脾氣撒賴甚至以吹了相要挾或者是真的付諸實施,但對公共汽車,所有的伎倆都煙飛灰滅,它是百歲老翁,全然沒有絲毫情一欲了。 到遠(yuǎn)處去考試。這是我們這個年紀(jì)的人想拿到大學(xué)文憑的最后一次機會最后一種形式了。自學(xué)高考,很苛刻。今天考寫作,明天考?xì)v史。 我從不在馬路上讀書,認(rèn)為那是一種做作。人在馬路上是走路或是觀賞街景,要讀書盡可以躲起來,猶如受了傷自己到林子里一吮一血,不必像胸飾似的招搖過市。快樂地在街上無所顧忌地隨著書的內(nèi)容皺眉展額,無論怎樣的表情都可以歸人可一愛一。中年婦人在街頭孜孜不倦,不管別人是否寬容,自己先像做了偷兒一般不自然。 然而我拿出一沓卡片,像洗撲克牌一樣將它們翻得忽忽作響。我要用做作壓下心焦,公共汽車若在5分鐘之內(nèi)再不來,我將無法按時趕到考場。 “你去考試?”有人問我。不錯,是白雀。短篇小說不會有大多的主人公,它有些像中年人的記憶,只剩下那些最重要的筋絡(luò)。所有的背景都由于記憶的光圈太大而聚焦模糊。所有的故事都將在我和白雀之間展開,這是一段純粹女人的交往。其中只出現(xiàn)了三個男人,他們每次只說了一句話。 第一個是那個公共汽車司機。他說:“別說是考試,就是送殯,也沒法快了。” 第二個是一位衣冠楚楚的長者。他站在學(xué)校一操一場的滾筒邊,百無聊賴地試圖踏那架滾筒。滾筒象南方的水車,站在上面,扶住桿木,然后用力蹬,腳下就輪回一條無休無止的路……那男人一定是等了漫長的時間,才預(yù)備嘗嘗中學(xué)生的游戲,他對我們說了一句平常得再不能平常的話:“你怎么才來……” 第三個是一位身材與面部模糊不清的男子。我之所以記憶不清不是因為他不重要而是他太重要,重要到他的身材長相都可以忽略不記,只記得他站在我身后說了一聲:“你站起來………” 我已經(jīng)把我和白雀之外所有的人物剔除干凈,猶如把魚刺剔除干凈,你可以流暢地咀嚼。但是所有的空隙依然存在,故事將因為這幾個男人的這幾句話而發(fā)生種種轉(zhuǎn)折。 現(xiàn)在,只剩下女人了。 “是的?!蔽艺f。我手中的卡片出賣了我。她年紀(jì)與我相仿,皮膚很白凈,但鼻翼兩旁有密集的色班,猶如一群歇腳的麻雀。于是我稱她白雀斑,簡稱白雀。 “我也是。”她很親切地說。 我料想這麋集站牌下的人群中有我同類,但沒想到她外表這樣平庸。一套工作服,像曬過太陽的土豆皮顏色。從她的發(fā)一絲彌散出油漆或是萊籽油的味道,可能是一個油漆匠或是小吃部的售貨員。 “如果再不來車,我們就去劫一輛過路車?!彼茌p松地說。 我頓時由衷佩服她的匪勁,同她擠在一處。女人天生地喜歡具有男一性一氣質(zhì)的女人,她即使你感到依賴異一性一時的可靠,又沒有依賴異一性一時的疑慮。 眾人的眼光像章魚的吸盤,終于把破爛的絞鏈?zhǔn)焦财噺穆返纳钐幑戳顺鰜怼?/p> 我們緊密地貼在車廂里。“你的心像鴿子似地,咕咕在叫。”她說。感謝這擁擠,它使片刻前的陌生人像情侶一般無間。 “那是胃。但是你心不跳么?”我反唇相譏。我們都緊張。大家都知道的事情,你不該說破。 白雀突然大叫:“師傅,求你開快一點,我們是去考試的!” 這個故事當(dāng)中的第一個男人說話了。車在他的一操一縱下,應(yīng)聲停了。前面是紅燈。 整個車廂變得很靜,像那種充滿了能置人窒息的氣體的菜窖。 這個師傅一定對許多人講過這句話。他說得那么熟練,仿佛在擰緊一個螺絲帽。我想這句話對許多人沒有任何作用,但我的一個決心在那個時刻被點燃:我一定要拿下文憑,找一個好工作,然后買一輛屬于自己的車。這句話對白雀也是有作用的。那天考完寫作后,她說:明天我們騎自行車來吧。我說那么遠(yuǎn)??!她說,你早些到我家來,我們一起走。路上有了伴。就不覺得遠(yuǎn)了。 白雀并不生氣,做小人物的涵養(yǎng)就在于你不僅要學(xué)會容忍大人物。而且要學(xué)會容忽和自己同類的奚落?!岸际切∶癜傩眨黄鹦≤?,可是也得辦事。也得活呀!都坐在公共汽車坐,誰也別嫌訛,求各位幫個忙,誰打算下車,提前換到前邊。能節(jié)約一分鐘是一分鐘。我們都這個年紀(jì)了,考個試不容易……”白雀大聲說。 人們溫順地由著白雀指揮,上車下車秩序井然。司機再沒有答話,車還是顯著地加快了速度。 車終于到了終點,我們跳下車撒腿就跑,現(xiàn)代都市里,兩個中年女人狂跑。實在令人驚愕。有稀里嘩啦的聲音自我身上傳出,我以為是骨節(jié)的某些部位開了樣,后來才知道那是同我并肩的白雀身上發(fā)出的。后來才知道那是許多支圓珠筆制造出的音響,它們碰撞得如同樂隊?!澳銥槭裁匆獛敲炊喙P!”白雀的座位在我后側(cè),我仔細(xì)觀察過她的筆,廉價而破損,幾乎每支都纏著膠布。不是醫(yī)生所用的那種潔白膠條,而是電工所用的黑色絕緣膠布。每一支圓珠筆都像斷腿的傷兵??纪旰笪覇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