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回老家，隨口向奶奶問起慧姑的近況，奶奶嘆口氣說道:“別提了，你慧姑的男人得了癌癥，沒有幾天的活頭啦！”我不由呆住了:慧姑，可憐的慧姑，她的命怎么這么苦啊！

　　慧姑是鄰居大順爺爺的女兒，算起來也是六十多歲的人了，論輩分我叫她“姑”。從我很小的時候，奶奶就經常說起慧姑，語氣里都是惋惜?；酃弥坝袀€哥哥夭折了，迷信的大順奶奶一心認為是慧姑命硬克死了兒子，而大順爺爺又是個重男輕女的人，兩口子動不動就對慧姑打罵上一頓。慧姑六七歲的時候，就基本上承擔了家里所有的家務活。有一回奶奶去她家串門，三九寒天，北風呼呼吹，慧姑正坐在院子里洗一家人的衣服，小手上長滿了凍瘡，一邊搓衣服一邊流眼淚，正巧被大順奶奶瞧見了，拎著她的耳朵就是一頓打，嘴里還罵著：“害人精，給你吃給你喝，讓你干點活還抱起屈來了！”有一回慧姑不小心打碎了一只碗，被罰一天不許吃飯，晚上還在門外站了一夜。據奶奶說，這樣的事情不勝枚舉。

　　生活的苦難并不妨礙慧姑成長為一個美麗的少女，她梳著兩條長長的麻花辮，肥大的衣服掩不住身材的窈窕，含著一絲憂郁的大眼睛里閃著動人的青春光彩。有人上門提親了，是幾十里外的王姓人家，雖然只是很匆忙地見了一面，慧姑卻一眼瞧出王家兒子是個傻子，二十多歲的人了，說話還得讓人教。他看著慧姑“嘿嘿”傻笑，嘴角流著口水?；酃萌缥謇邹Z頂，轉頭就忍不住哭了。天知道媒人用了怎樣的花言巧語，讓大順爺爺和大順奶奶答應了這樁婚事，也許就因為王家“三代貧農，根紅苗正”？在那個年代里，家庭成分可是個大事。慧姑的淚水都要流干了，她跪在父母面前苦苦哀求，大順爺爺有點心軟了，大順奶奶卻是破口大罵，說她“不知好歹”?；酃每拗パ敫孀筻徲疑幔渲芯陀形业哪棠?。面對眾人的勸說，大順奶奶冷冷一句“這是我們自己家的事，用不著別人插嘴！”便把他們趕出了門。

　　我經常想，如果慧姑是電視劇里的女主角，編劇會給她安排一個青梅竹馬的男主角，然后兩人私奔到一個四季都春暖花開的地方，生兒育女，過著幸福的生活；又或者會讓慧姑想方設法逃出這個家，然后遇到貴人相助，白手起家，成就一番事業(yè)，然后收獲愛情，多年后衣錦還鄉(xiāng)。但是生活沒有電視劇那么浪漫，卻遠比電視劇殘酷。在那樣一個思想閉封的年代里，生活在鄉(xiāng)下沒有讀過書性格柔順的慧姑，不可能做出逃跑這樣驚世駭俗的事情來。慧姑最終還是順從地嫁到了王家，不知道她心里是懷著怎樣的一種絕望。

　　王家的父母在慧姑過門后的幾年先后過世了，慧姑也先后有了一男一女兩個孩子，男孩叫小義，女孩叫小蓮。日子過得很艱難，但令人欣慰的是：小義雖然腦子有些遲鈍，比他的傻子父親卻要好得多了，而小蓮除了身體瘦弱，智力基本正常?；酃们趧谀芨?，除了種地，院子里還養(yǎng)著雞，喂著豬，好在男人雖然憨傻，在農活上也能搭把手，所以，隨著孩子們漸漸長大，慧姑家的日子也漸漸好了起來。過年過節(jié)的時候，慧姑就會帶孩子回娘家。大順爺爺和大順奶奶上了年紀，對以前做過的事情也有了悔意，看到外甥和外甥女就笑得合不攏嘴。我小時候經常見到慧姑，她那時大約四十來歲，頭發(fā)已經花白了，臉上也有很多皺紋，但是仍然可以看出年輕時候是個漂亮人兒。

　　轉眼又是很多年過去，隨著大順爺爺和大順奶奶的去世，老家的人便很少見到慧姑了。萬萬沒有想到，再次聽到慧姑的訊息卻是她兒女雙亡的噩耗。

　　事情是這樣的：小義快三十歲了還遲遲沒娶上媳婦，眼看著妹妹都訂了婚，他心里急得像著了火，竟然在一天夜里離家出走了?；酃脿磕c掛肚了兩個月后，忽然接到了警方打來的電話。小義是在省城大街上的一個垃圾桶旁邊被發(fā)現的，當時他已經餓得昏倒了，警察是從他衣兜里的身份證上得到的家庭信息?；氐郊业男×x瘦骨嶙峋，奄奄一息，嘴里翻來覆去就一句話：“我餓！我餓！”但是他已經吃不下任何東西了，在醫(yī)院里輸了十幾天液后，小義死了，沒人知道他是如何去的省城，他的經歷成了一個謎。

　　小蓮身體本來就弱，哥哥的事讓她連驚嚇加悲傷，竟然病倒了，而且一病就是好幾個月。未婚夫來看過兩次后，托媒人帶話退了婚。這對病中的小蓮無疑是致命的一擊，當天夜里就發(fā)起了高燒，全身抽搐，不斷說著胡話?；酃们筻従訋兔B夜把小蓮送到了縣醫(yī)院，卻為時已晚，天還未亮，小蓮就咽了氣。

　　一對兒女雙雙殞命，慧姑的心該是痛到麻木了吧，生活里所有的希望都破滅了，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點，陪在身邊的仍然只有那個傻男人。但是誰能想到命運竟然這么殘酷，兒女離去十多年后，上天連這個傻男人也要帶走了?！澳莻€男人雖然傻，但好歹是個伴啊，唉，這以后的日子可讓你慧姑怎么過?。　蹦棠踢呎f邊擦著擦著眼角的淚水。

　　我默然無語，心想：是誰造成了慧姑一生的不幸？是那個荒誕不經的年代？是她父母的愚昧無情？還是她自己軟弱的性格？也許兼而有之吧，過去了的事情已經無法改變，只是希望人間再也不要上演慧姑這樣的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