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階(散文)
一. 我住的花園里有個石階。 我晚上的時候會走去那兒坐著,吹吹夜風(fēng)。 自小生病,我的童年都是在醫(yī)院里度過的。偶爾‘休息’些許時日,也要隔三差五回去,頗像個害了什么罪的犯人,終于身子好了些,我更是巴不得多點(diǎn)享受獨(dú)處的寧靜,那種滋味,和醫(yī)院半夜時的死寂是不同的。 住院的時候,白天,總是有響不完的鈴聲、護(hù)士醫(yī)生在走廊來來去去的腳步聲,我偶爾服了藥,手上還掛著吊瓶,無所事事,又渾身難受,自然不一會兒就困了,待到我正恍惚看見周公在向我招手時,便總會適時地響起幾聲索命般的巨響——‘鈴鈴鈴!’‘鈴鈴鈴!’,我直接被嚇得魂都丟了,哪還有心思睡覺。 “來了!來了!” 護(hù)士小姐這個時候便總會叫著,緊接著,便是或遠(yuǎn)或近的腳步聲。 夜晚也不安寧,經(jīng)常是死一般的寂靜,忽地,隔壁床或是隔壁房的手機(jī)鈴聲又在旁邊炸起!與我一齊住院的絕大多數(shù)是老人,他們的耳朵不好,便把手機(jī)音量調(diào)得跟路邊小販的喇叭一般吵鬧,不同的是在路邊,我聽得更多的是“只要九塊九,只要九塊九?!?/p> 但在醫(yī)院,我則什么都聽過,還有鄧麗君、陳紅這些老歌星常半夜在我耳邊開演唱會,長此以往,這病沒見好轉(zhuǎn),反倒要得了神經(jīng)衰弱。 說到這兒,有些老人睡覺,還喜歡開著燈,我查詢過資料,據(jù)說是人老了,光感會變?nèi)酰绕渑潞?,我偶爾住院,遇上這種‘宿友’,也只能自認(rèn)倒霉,真的忍不住想發(fā)火了,又想到,自己是否也會有這一天——七老八十了,住進(jìn)醫(yī)院里,變得很怕黑,于是只能開著燈,結(jié)果惹得隔壁的年輕小伙陣陣?yán)悟}。 每每想到此,我便又把那些想吐的苦水吞了回去,我也買過眼罩,但是依然是收效甚微,于是這件事只能自求多福,每次住院前,總要在心里求求老天爺,給我分個好一點(diǎn)的‘宿友’。 有次住院,分到了個不錯的宿友——是個四十來歲的老大叔,他說他沒病,只是肚子生疼,來做腸鏡的,他半夜總會偷溜出去,等白天又溜回來給醫(yī)生查房,他也沒啥檢查可做,也沒吊針可打。 如此暗度陳倉,醫(yī)生也不知是知道,或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總之,那會兒的夜晚至少是屬于我一個人的,他說他晚上不回來了,我簡直歡喜雀躍,猶如得了諾貝爾獎,都興奮地想發(fā)表當(dāng)時的心情了呢! 有天大叔問我:“你這是怎么了?年紀(jì)輕輕的?!?/p> “重癥肌無力?!蔽一貞?yīng)他道,“一種肌肉疾病,神經(jīng)接頭出了問題?!?/p> “哦哦,哦,”他若有所思,“就是人沒力氣對吧?” “不完全是,霍金你知道吧,我和他有差不多的病”我又補(bǔ)充道,“當(dāng)然,他可比我嚴(yán)重得多,他那種是肌萎縮側(cè)索硬化,是不可逆的,我這種,比他好?!?/p> “是這樣,是這樣!” 他點(diǎn)點(diǎn)頭,我想,他根本沒聽懂。 “幾歲得的?”他又會問。 “七八歲的樣子吧?!蔽艺f。 “嘖!”他稍微搖搖頭,露出惋惜的神情,“這么小啊,你還在讀書吧?” “我休學(xué)很久了...現(xiàn)在的身體,實(shí)在沒辦法讀...”我被他說到痛處,也只能嘆一口氣。 “身體第一,身體第一?!彼f,“那你以后怎么辦?” “以后...等身體好吧?!蔽曳笱芰司?,其實(shí)我自己也不知道。 他便不再說話了,我趕緊閉上眼睛,裝作要睡的樣子,我害怕他繼續(xù)問我這些問題。 ——這是大概十年前的舊事了。到了現(xiàn)在,我也并沒有真正地找到答案,后來,我仍然回去讀了書,還考上了大學(xué),我的身體雖然一直不好,但住院也少了,正當(dāng)我以為一切一帆風(fēng)順的時候,我又休了學(xué)。 我便想,人的命運(yùn)果然是不能去猜測的,我很熱愛學(xué)習(xí),小的時候,父親曾問過我的理想,我說我要讀書,一直讀書,從大學(xué)讀到研究生,研究生又讀到博士,父親問:“接著呢?” 我說:“博士后面還有得讀嗎?” 父親說:“老爸也不清楚,應(yīng)該是有的吧。” 我說:“那我要繼續(xù)讀書!” 父親便說;:“也要娶媳婦。” “那哪兒有讀書有趣?” 于是父親便大笑。 寫到此便想到,我半請半讀地堅持了大半個大學(xué)時期,后來,我又命中注定一般地休了學(xué)。 我想我再不會回到校園讀書了。 二. 我小學(xué)一年級的時候,住在舊城區(qū)那一塊。 我家那會兒窮,住在一間舊樓的三樓,樓下便是家里開的小手機(jī)鋪?zhàn)樱改该?,也沒空搭理我。 那塊地方,是車水馬龍的鬧市,一到了夜晚更是鑼鼓震天,從窗外,我能看見馬路上總有許許多多的小販叫賣著各種各樣的東西。 有的人的童年是游樂園,有的人的童年是摸魚爬樹,我的童年是‘蟑螂藥,螞蟻藥,臭蟲藥,粘鼠膠,萬年膠布’。 但也不是沒有新奇的:馬路對面偶爾會有些奇怪的‘馬戲團(tuán)’來,弄些頗有恐怖懸疑氣氛的表演——什么瓶中女、鏡中人、人頭蛇身女郎,諸如此類的‘魔法’時??梢?。 我便跟我媽要錢,想讓她,或她叫人帶我去看。 “多少錢?”我媽問。 “五塊錢才能進(jìn)去?!蔽倚⌒囊硪淼?。 我知道賺錢不容易,平日里,也只有我姑姑來接我放學(xué),我才能吃到那種一毛錢一個的凍果凍,五塊,簡直是個天文數(shù)字。 “這么貴?”我媽說,“少看這些亂七八糟的!” 我媽當(dāng)然是拒絕了我,在舊城區(qū)生活數(shù)年,我一次‘魔法’都沒看見過,離得最近的那次,是我的同學(xué)林海濤帶著我擠到了人流的前端。 “票呢?”一個男人問我們。 “沒有票!”林海濤說話的語氣,倒像是包場了。 “小孩子回家去,走走走!”男人不耐煩地招招手,我們又被擠到了隊(duì)伍的后面。 “算了,沒什么好看的?!蔽易云燮廴说馈?/p> “切,什么‘瓶中女’!那有什么好玩的,我給你看看我新抓的老鼠!” 林海濤便拉著我的手,帶我去摸他抓的耗子去了。 若是那會兒我知道‘鼠疫’這玩意兒,我定是萬萬不敢碰的。 不過也沒過一年,我便得了‘重癥肌無力’,緊接著我便更看不到‘瓶中女’了。 哎,我應(yīng)該慶幸自己的無知,不然,若是連老鼠都沒摸過,那我的童年生活該多無趣?。?/p> 三. 我是在醫(yī)院收到中考放榜成績的。 那會兒,我正輸著吊瓶,突然接到老師電話,說中考成績放榜了,你的成績是多少多少分,你報的什么志愿? 我激動地差點(diǎn)把針頭都拽掉了,我的分?jǐn)?shù)高出了我之前填的志愿整整七八十分! 我便趕緊跟我一旁的奶奶說: “我考上了!我考上了!” 奶奶正戴著她那老花鏡打瞌睡,鼾聲都快出來了,被我搖醒了,嚇得一個踉蹌,緊接著又“??!”地叫了一聲。 “血倒流了!”她大叫一聲。 我這才發(fā)現(xiàn),我的血在輸液管中回流了半米,我說怎么手這么疼。 后來我便做了手術(shù),再后來的半個月,我都是昏的,伴著鉆心的痛,尤其手術(shù)麻藥剛過的前七天——痛得我發(fā)不出聲,眼淚卻是滴滴答答。 我的父親工作很繁忙,那會兒還和我的母親正打著離婚官司,更是沒空來管我,手術(shù)后的隔天他來了,卻是吼我說: “哭什么,要堅強(qiáng)!別像個廢物!” 我說不出話,只是死命地忍住眼淚。 待到第三天,他又來了,仍是罵我: “廢物!你看隔壁房做手術(shù)的小妹妹,人家三天都能跑了,你看你還下不了床!” 我不辯解,也沒辦法辯解,只是忍著眼淚。 隔天,我聽說小妹妹搶救去了,因?yàn)樾g(shù)后亂動,大出血。 我也不知救沒救成,因?yàn)槲翌^還是很暈,第五天,母親來了。 我已經(jīng)不知多久沒見母親了。 我再也忍不住,眼淚一滴滴地掉下來,我記得很痛很痛,我哭得胸前半尺長的傷口,都要被撕裂了。 “你要是討厭媽媽,媽媽立刻就走!”母親是個剛烈性子的人,看我如此,直接站起身來。 “媽媽,媽媽!” 我眼淚一滴滴的掉下來來,可我實(shí)在是說不出話,蚊子一般的聲音,我的母親根本聽不見。 母親終究是走了。 待她再來看我,已經(jīng)是過了幾天的事。 “你行不行?”母親一來,便問我。 她似乎是想關(guān)心我吧,卻又把對父親的火氣發(fā)在我身上。 是啊,畢竟我也是父親的孩子。 “我沒事?!?/p> 我只這么說。 我沒事,我沒事的。 出院時已經(jīng)是八月底了,很快我上了高中,因?yàn)殡x家太遠(yuǎn),我搬了家,租了個房子,是在一個大花園里的房子。 花園里有個人工湖,湖旁邊有一層層的石階。 順著這些石階往下走,就可以走進(jìn)湖里了,當(dāng)然,這是不允許的,因?yàn)楹苌睿钊?,會淹死人?/p> 那便是我與石階相遇了,后來,我便夜夜與它為伴。 我晚上的時候會走去石階那兒坐著,吹吹夜風(fēng),因?yàn)槭A總是很潮濕,也不咋干凈,經(jīng)常落滿了塵土,所以也沒人和我爭搶。 我就坐在那上面,看著、或是閉上眼聽著路邊來來往往的行人。 通常有些老人牽著小孩子在湖邊散步,或者是情侶,偶爾還有人在吵架。 我就這樣,每天旁觀著這世間百態(tài),待到深夜,再回家。 那是曾經(jīng),我最寧靜的一段日子了。 再后來,我搬家了。 我連石階都沒有了。 ——《石階》2020.12.2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