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實秋散文兩篇
在每日上班工作中,體驗一下做賊的樂趣,偷片刻時間閱讀兩篇散文,放松思想。 《雪》 李白句:“燕山雪華大如席”。這話靠不住,詩人夸張,猶“白發(fā)三千丈”之類。據(jù)科學的報導,雪花的結(jié)成視當時當?shù)氐臍鉁貭顩r而異,最大者直徑三至四時。大如席,豈不一片雪花就可以把整個人蓋住?雪,是越下得大越好,只要是不成災(zāi)。雨雪霏霏,像空中撒鹽,像柳絮飛舞,緩緩然下,真是有趣,沒有人不喜歡。有人喜雨,有人苦雨,不曾聽說誰厭惡雪。就是在冰天雪地的地方,愛斯基摩人也還利用雪塊砌成圓頂小屋,住進去暖和得很。 賞雪,須先肚中不餓。否則雪虐風號之際,饑寒交迫,就許一口氣上不來,焉有閑情逸致去細數(shù)“一片一片又一片……飛入梅花都不見”?后漢有一位袁安,大雪塞門,無有行路,人謂已死,洛陽令令人除雪,發(fā)現(xiàn)他在屋里僵臥,問他為什么不出來,他說:‘大雪人皆餓,不宜干人?!贝斯珣叩每蓯郏约吼I,料想別人也餓,我相信袁安僵臥的時候一定吟不出“風吹雪片似花落”之類的句子。晉王子猶居山陰,夜雪初霽,月色清朗,忽然想起遠在剡的朋友戴安道,即便夜乘小舟就之,經(jīng)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假如沒有那一場大雪,他固然不會發(fā)此奇興,假如他自己饘粥不繼,他也不會風雅到夜乘小船去空走一遭。至于謝安石一門風雅,寒雪之日與兒女吟詩,更是富貴人家事。 一片雪花含有無數(shù)的結(jié)晶,一粒結(jié)晶又有好多好多的面,每個面都反射著光,所以雪才顯著那樣的潔白。我年輕時候聽說從前有烹雪論茗的故事,一時好奇,便到院里就新降的積雪掬起表面的一層,放在瓶里融成水,煮沸,走七步,用小宜興壺,沏大紅袍,倒在小茶盅里,細細品啜之,舉起喝干了的杯子就鼻端猛嗅三兩下——我一點也不覺得兩腋生風,反而覺得舌本閑強。我再檢視那剩余的雪水,好像有用礬打的必要!空氣污染,雪亦不能保持其清白。有一年,我在汴洛道上行役,途中車壞,時值大雪,前不巴村后不著店,饑腸轆轆,乃就路邊草棚買食,主人饗我以掛面,我大喜過望。但是煮面無水,主人取洗臉盆,舀路旁積雪,以混沌沌的雪水下面。雖說饑者易為食,這樣的清湯掛面也不是頂容易下咽的。從此我對于雪,覺得只可遠觀,不可褻玩。蘇武饑吞氈渴飲雪,那另當別論。 雪的可愛處在于它的廣被大地,覆蓋一切,沒有差別。冬夜擁被而眠,覺寒氣襲人,蜷縮不敢動,凌晨張開眼皮,窗欞窗簾隙處有強光閃映大異往日,起來推窗一看,——啊!白茫茫一片銀世界。竹枝松葉頂著一堆堆的白雪,杈芽老樹也都鑲了銀邊。朱門與蓬戶同樣的蒙受它的沾被,雕欄玉砌與甕牖桑樞沒有差別待遇。地面上的坑穴洼溜,冰面上的枯枝斷梗,路面上的殘芻敗屑,全都罩在天公拋下的一件鶴氅之下。雪就是這樣的大公無私,裝點了美好的事物,也遮掩了一切的蕪穢,雖然不能遮掩太久。 雪最有益于人之處是在農(nóng)事方面,我們靠天吃飯,自古以來就看上天的臉色,“天上同云,雨雪雰雰。……既沾既足,生我百般。”俗語所說“瑞雪兆豐年”,即今冬積雪,明年將豐之謂。不必“天大雪,至于牛目”,盈尺就可成為足夠的宿澤。還有人說雪宜麥而辟蝗,因為蝗遺子于地,雪深一尺則入地一丈,連蟲害都包治了。我自己也有過一點類似的經(jīng)驗,堂前有芍藥兩欄,書房檐下有玉簪一畦,冬日幾場大雪掃積起來,堆在花欄花圃上面,不但可以使花根保暖,而且來春雪融成了天然的潤溉,大地回蘇的時候果然新苗怒發(fā),長得十分茁壯,花團錦簇。我當時覺得比堆雪人更有意義。 據(jù)說有一位梟雄吟過一首詠雪的詩:“黃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出門一啊喝,天下大一統(tǒng)?!彼自捳f“官大好吟詩”,何況一位梟雄在夤緣際會躊躇滿志的時候?這首詩不是沒有一點巧思,只是趣味粗獷得可笑,這大概和出身與氣質(zhì)有關(guān)。相傳法國皇帝路易十四寫了一首三節(jié)聊韻詩,自鳴得意,征求詩人批評家布洼婁的意見,布洼婁說:“陛下無所不能,陛下欲做一首歪詩,果然做成功了?!蔽覀冞@位梟雄的詠雪,也應(yīng)該算是很出色的'一首歪詩。 《寂寞》 寂寞是一種清福。我在小小的書齋里,焚起一爐香,裊裊的一縷煙線筆直地上升,一直戳到頂棚。好像屋里的空氣是絕對的靜止,我的呼吸都沒有攪動出一點波瀾似的;我獨自暗暗地望著那條煙線發(fā)怔。屋外庭院中的紫丁香還帶著不少嫣紅焦黃的葉子,枯葉亂枝的聲響可以很清晰地聽到,先是一小聲清脆的折斷聲,然后是撞擊著枝干的磕碰聲,最后是落到空階上的拍打聲。這時節(jié),我感到了寂寞! 在這寂寞中我意識到了我自己的存在——片刻的孤立的存在。這種境界并不太易得,與環(huán)境有關(guān),更與心境有關(guān)。寂寞不一定要到深山大澤里去尋求,只要內(nèi)心清凈,隨便在市廛里。陋巷里,都可以感覺到一種空靈悠逸的`境界,所謂“心遠地自偏”是也。在這種境界中,我們可以在想象中翱翔,跳出塵世的渣滓,與古人同游。所以我說,寂寞是一種清福。 在禮拜堂里我也有過同樣的經(jīng)驗。在偉大莊嚴的教堂里,從彩色玻璃窗透進一股不很明亮的光線,沉重的琴聲好像是把人的心都洗淘了一番似的,我感到了我自己的渺小。這渺小的感覺便是我意識到我自己存在的明證。因為平常連這一點點渺小之感都不會有的! 我的朋友肖麗先生卜居在廣濟寺里,據(jù)他告訴我,在最近一個夜晚,月光皎潔,天空如洗,他獨自踱出僧房,立在大雄寶殿的石階上,翹首四望,月色是那樣的晶明,蓊郁的樹是那樣的靜止,寺院是那樣的肅穆,他忽然頓有所悟,悟到永恒,悟到自我的渺小,悟到四大皆空的境界。我相信一個人常有這樣的經(jīng)驗,他的胸襟自然豁達寥廓。 但是寂寞的清福是不容易長久享受的。它只是一瞬間的存在。世界有太多的東西不時的提醒我們,提醒我們一件煞風景的事實:我們的兩只腳是踏在地上的呀!一只蒼蠅撞在玻璃窗上掙扎不出去,一聲“老爺太太可憐可憐我這個瞎子吧”,都可以使我們從寂寞中間一頭栽出去,栽到苦惱煩躁的漩渦里去,至于“催租吏”一類的東西打上門來,或是“石壕吏”之類的東西半夜捉人,其足以使人敗興生氣,就更不待言了。這還是外界的感觸,如果自己的內(nèi)心先六根不凈,隨時都意馬心猿,則雖處在最寂寞的境地里,他也是慌成一片,忙成一團,六神無主,暴跳如雷,他永遠不得享受寂寞的清福。 如此說來,所謂寂寞不即是一種唯心論,一種逃避現(xiàn)實的現(xiàn)象嗎?也可以說是。一個高韜隱遁的人,在從前的社會里還可以存在,而且還頗受人敬重,在現(xiàn)在的社會里是絕對的不可能?,F(xiàn)在似乎只有兩種類型的人了,一是在現(xiàn)實的泥溷中打轉(zhuǎn)的人,一是偶然也從泥溷中昂起頭來喘口氣的人。寂寞便是供人喘息的幾口新空氣。喘幾口氣之后還得耐心地低頭鉆進泥溷里去。所以我對于能夠昂首物外的舉動并不愿再多苛責。逃避現(xiàn)實,如果現(xiàn)實真能逃避,吾寤寐以求之! 有過*坐經(jīng)驗的人該知道,最初努力把握著自己的心,叫它什么也不想,而是多么困難的事!那是強迫自己入于寂寞的手段,所謂參禪入定完全屬于此類。我所贊美的寂寞,稍異于此。我所謂的寂寞,是隨緣偶得,無需強求,一剎間的妙悟也不嫌短,失掉了也不必悵惘。但是我有一刻寂寞,我要好好地享受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