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老家的屋后，有一株高大的杏樹。當(dāng)年，祖母從遙遠(yuǎn)的北方嫁到江南來，祖母的母親將一枚家門前樹上結(jié)的杏核兒，放在祖母的手中。第二年春上，祖母在夫家的屋后播下了那粒溜圓光亮的籽兒。于是，便有小小的芽兒生發(fā)出來。

這就是杏苗兒了。杏苗兒在祖母的呵護(hù)之下，一天天地長大起來。到我能記事的時候，杏樹已長成巍峨的大樹，撐起一片巨大的蔭涼了。

春天來了，那一樹的杏花呀！溫溫婉婉地?fù)碜∫淮笃邓{(lán)的天宇，引得小蜜蜂鬧鬧嚷嚷地跑過來。它們簡直花了眼，這一朵上點一下，又趕忙飛到另一朵上去。還有那春鳥也耐不住了，顫顫地停在樹上，驚喜地歡唱起來，脆生生的妙音，在燦爛的陽光里傳得很遠(yuǎn)，好聽極了。我常常立在樹下，癡癡地想那鳥兒的俏模樣。后來，終于忍不住爬上樹去。不知怎么就被祖母看見了，她在樹下屏住氣，低聲而嚴(yán)厲地喊：“快下來，可別碰壞了花兒?！?/p>

記得總有一場春雨在夜里下起來。第二天，那滿樹的花兒就從樹上被洗下來，灑了一地。花落去，綠葉兒好像一下子旺盛起來，一大片，像美女子秀秀的生長著。我們這些眼饞的孩子，眼巴巴地仰望著那片綠色，一顆，兩顆，數(shù)著小果兒；一天，兩天，盼著果熟的日子。這時節(jié)，祖母就端把小椅子，坐在樹下守著。她一邊捻著納鞋底用的麻線，一邊給我們講古經(jīng)，有時也給我們唱一兩首小曲子。

臨近炎夏時節(jié)，杏兒終于從那綠色里一顆顆地黃亮著現(xiàn)了出來，像深邃的夜空閃爍著的星星。祖母還是不讓我們?nèi)フ?，說是時候早了會傷著樹兒，同時，那杏兒也是只酸不甜的。終于，有杏兒熟透了，在枝上憋不住了，間或掉下來。祖母這才在樹下鋪一些稻草，取了根長竹竿，去揀那熟透了的杏兒敲下來。我的童年，最美妙的日子便來臨了。杏樹那時很能結(jié)果的，我們吃不了，祖母就騰出她做針線活用的小簸籮，盛了杏兒，整個村子挨家送。于是，整個村子便充滿了杏兒那酸津津甜滋滋的味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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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兒一下市，酷熱的夏天就鋪天蓋地地壓過來了。杏樹卻兜著了濃濃的蔭涼，村子里的男女老少總喜歡到我家屋后的杏樹下歇息，讓習(xí)習(xí)的涼風(fēng)拂去滿身的暑熱和辛勞。祖母在樹下放了張竹涼床，擺一桶冷開水和幾只搪瓷茶杯，供納涼的人們飲用。記得那時杏樹下有兩大塊青石板，也是祛暑消夏的好物件。我最喜歡在那青石板上睡覺，身子一貼上去，渾身的燥熱立即被吸得一干二凈。但祖母總是不讓，也不許別人去睡。說是那石板陰氣太重，會傷到身體內(nèi)里的。如果有人不聽，她就顛著雙腳氣呼呼地跑過來，嘴里還一邊絮叨著，連拉帶拽地直到你站起來才罷。其實，那時祖母已經(jīng)很老了，又拖著一條不怎么靈便的老寒腿。

說來真是奇怪，就在祖母去世的那年秋天，那顆老杏樹在落光了葉子之后，竟?fàn)N燦地開出了一樹粉紅的花兒，還結(jié)出了一樹黃亮的果兒。后來，秋風(fēng)涼了，秋霜起了，冬雪飄了。第二年，杏樹便再沒有透出青來了。想想，好像就在昨天，但恍惚間，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