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和魚
我在記錄童年故事時,總是有意地避開張雙河這個名字。原因是我不喜歡他。 張雙河是我的小學(xué)老師,從小學(xué)二年級開始,他就做了我的班主任。那個時候的老師學(xué)歷都不高。張雙河是初中未畢業(yè),回家后無業(yè),在村里種地,種地又種不明白,糟踐了地。 后來,村小學(xué)缺代課老師,他就當(dāng)老師了。 1 張雙河當(dāng)老師是兼職,主業(yè)是賣魚。就是那種推著自行車,馱著魚框,走街串巷地喊賣魚了!賣魚了!的魚販子。我們總是在白天上完他的課后,放學(xué)后又能碰到他賣魚。他賣魚的時候看見我們,總裝作不認(rèn)識。 我不喜歡這個老師。原因不是他學(xué)歷低,也不是他賣魚。而是他打人。 張雙河打人挺狠的。我能記起來的,關(guān)于他的所有的教學(xué)手段,便是用教鞭抽我們。教鞭是我們自己做的,他要求每個同學(xué)給他做一支教鞭——用柳條削的。 教鞭做好之后,便拿來抽我們。抽手,抽屁股。氣大的時候,也抽臉。抽折一根,就再換另一根。然后訓(xùn)斥我們:連個教鞭都整不結(jié)實,以后能有個媽了個巴子的出息。 我說我不喜歡他,并不是欲揚先抑,也不是煽情,是真不喜歡。 時至今日,哪怕我最終決定把他的故事客觀地付諸筆端,也著實難以總結(jié)出他值得贊揚的地方。 2 在我們二年級下學(xué)期,張雙河和學(xué)校里的一個女老師好上了。 此后,每天下午下課后,張雙河也不賣魚了,而是躲在學(xué)校的藝術(shù)室里,和女老師討論教程。 我們學(xué)校一共就那么幾個房間。藝術(shù)室是我們唯一的學(xué)生公用房間。房間里有一個破鋼琴,還有一些運動會的體育用品。每天放學(xué),藝術(shù)室就會傳出來鋼琴聲,挺好聽的。 我們村統(tǒng)共就那么大,鋼琴一響,全村都能聽到。 約會了半年,女老師的丈夫知道了這件事,拎著斧頭找到學(xué)校里去了。 他找到學(xué)校之后,先是滿學(xué)校四處喊,說張雙河和他媳婦搞破鞋,臭不要臉。他一喊,全村都能聽到。但喊來喊去,大體上就是這兩句話。然后挨個教室找張雙河,還專門到藝術(shù)室,踹開門,見沒有人,便掄圓了膀子砍這架鋼琴,斧斧到肉。還罵道:讓你每天吱哇亂叫! 似乎一切禍根,是這架鋼琴,一切憤怒,也都該泄在鋼琴上。 我把故事講的離題了。當(dāng)然這不是故事,而是我的回憶,每一幀影像都是真實如昨,我尤其記得女老師丈夫拎著斧頭四處找張雙河時,張雙河躲在我座位的桌子底下,抖著身子。 我和同桌張小星裝作什么也不知道,伏在桌子上安靜地寫作業(yè)。 女老師丈夫從我們身邊走過時停了下來,往我和張小星腿下看了好幾眼,又停頓了一下,把斧子剁在了桌子上,說:在哪呢?在哪呢?你們看見那個畜生了嗎? 我和張小星都搖了搖頭。 他的斧子把我的課本剁出了坑。但他到底沒有看見躲在桌子底下的張雙河,然后又接著去找了。 3 我要講的,不是他們搞破鞋的事,而是賣魚的事。那次破鞋暴露之后,張雙河也大概確實感受到了害怕和羞恥,便和女老師斷了關(guān)系。 女老師因此還在學(xué)校里吵鬧了一番,罵張雙河臭不要臉。 后來張雙河專心致志地當(dāng)老師,并且專心致志地賣魚。賣魚的第二年,他發(fā)財了。 那年清明一過,下起了大雨。陰雨連綿兩個月,積澇成災(zāi)。 村后有條河,因為雨水兇于往年,河水暴漲,滔滔河水裹著泥沙、殘樹、碎石,以及夾雜著的淹死的人畜,從上游滾滾而下,路過村后的大堤,有的沖向了下游,有的淤積在河床上。 水漫堤壩,淹了不少良田和房屋,也傷了數(shù)不盡的人畜。 到了春末,老天爺收了暴虐的脾氣,大災(zāi)漸漸褪去。 大災(zāi)之后必有大疫。洪水之后的半年里,村民們經(jīng)歷了大旱、蝗蟲,以及一場不大不小的瘟疫。地里能吃的都吃干凈了,河里已經(jīng)被撈得只能下泥塘了。 一村人,餓的餓,病的病,死的死,逃的逃。 就在這時候,張雙河突然在村里賣魚。誰也不知道他從哪里弄來的魚,誰也不知道這是什么魚。那是一種白色帶著黑斑的魚。黑斑魚很大很肥,足有一根筷子長,活蹦亂跳的,讓人看了直流口水,恨不得生著吃了。 有人買了一條魚燉了。一把柴火下去,魚油翻滾,滿村飄香。再一口下去,魚油滋地就冒出來,順著口角流到了脖子里。香。人常說,天上龍肉,地下驢肉,可是吃了黑斑魚后,又說,天上龍,地下驢,水中黑斑魚。 于是,全村人就是靠著吃這種黑斑魚,挨過了荒年,還吃得滿臉紅潤。 第二年,張雙河成了村里的富戶。有錢了之后,張雙河不再教我們了,也不賣魚了,但他又和女老師好了,還是總?cè)W(xué)校里的藝術(shù)室約會。 張雙河不當(dāng)老師之后,和他相好的女老師給我們當(dāng)了班主任——我們學(xué)校很小,就那么幾個老師,那么幾名學(xué)生,那么幾件破事兒。 荒年過了之后,人們突然想起這么一件事:就在幾個月前發(fā)大水時,田地里、河溝里,只要浸過水的地方,都生出了一種黑白色的,面目丑陋的蟲子。蟲子有一支煙大小,細(xì)長。洪水退后,滿大街烏漾烏漾的黑蟲子,一扭一扭地往河里爬。 有的蟲子在路上被踩碎了或者被車碾了,就冒出一堆黑色內(nèi)臟,腥臭無比。 有一天,女老師的丈夫到河邊捕魚,突然發(fā)現(xiàn),河里飄著一具從上游沖下來的人尸。尸體已經(jīng)腐爛,周身圍著密密麻麻的黑白色蟲子,一口一口地吃著腐肉。 想起來這件事,人們便說,黑斑魚是尸體養(yǎng)大的,尸體是張雙河搞來的。 黑白蟲子的事是真的,我見過,也踩死過,黑斑魚是不是黑白蟲子變的,則不知道了。 古書上有記載,有一種魚吃死尸,叫做“苦墓子”,苦墓子的模樣,很像黑斑魚。 但我沒見過苦墓子。因此全村人是不是吃的苦墓子,我說不清。 但魚我是吃過的。 4 就在那年,張雙河被判了刑,罪名是搞迷信,施邪術(shù),用死尸喂魚,然后賣給村民。還有一個罪名是和女老師搞破鞋。 這兩件事都是嚴(yán)打的范圍,張雙河列入了我們縣的嚴(yán)打?qū)ο?/a>,被判了15年,減刑到了13年。他出獄后,沒有再回村里,不知所向。 5 后來我發(fā)現(xiàn),真的是有些人,總會在你的生命中看似不經(jīng)意的出現(xiàn),或者毫無征兆地離開。 我是在城里和張雙河偶遇的。 那天,我下班后,去單位旁邊的大排檔吃飯。在一個小攤位上,我認(rèn)出了正在炒菜的張雙河。 其實即便是與他四目相對,我也捕獲不到他當(dāng)年的眼神和神情了。但我認(rèn)識他的手,他拿柳條教鞭抽我們的時候,他手上隆起的青筋,讓我不寒而栗,跟他炒菜手握大勺時一模一樣。 他記不起來我了。但聽我說起過去的事,他恍然,于是給我炒了兩個菜,把攤位交給了他女人,他過來陪我喝兩杯。他女人從屋里走出來時,不出我所料,果然是我小時的女老師。 我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稱呼這兩個人,便依舊叫老師。只是我卻實在找不到說話的切入點。盡管在這些年,每每回憶往事,我總能在他身上找到很多的疑點。 比如我的同桌張小星的事。比如黑斑魚的事。 但當(dāng)一見面的時候,卻什么也不想問了,似乎這些年在我心中累積起來的疑惑,在見到張雙河之后,突然土崩瓦解,不值一提了。 他也不是當(dāng)年的張雙河了,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肚大頂禿的廚子。他說了他這些年的經(jīng)歷。出獄后,花了很長時間來適應(yīng)社會,打了很多工來謀生,做過保安,在工地搬過磚,也在街上乞討過。 后來,他和女老師聯(lián)系上了,得知女老師的丈夫已經(jīng)死了,女老師守寡,于是把女老師從村里叫了出來,兩個人一起在城市里謀生。流浪過很多城市,最終在這里留下了。 6 我和張雙河喝了兩杯酒,他有些興奮,也記起來我了。 他問了我的工作,說他教的那群學(xué)生里,我是最有出息的。 我笑而不語。我之所以不喜歡他,是因為他當(dāng)時并不喜歡我。作為學(xué)生,我期盼能得到他的關(guān)注,但他喜歡的是張小星。 都過去了。 我提起了正在做菜的女老師。張雙河說,她已經(jīng)得了白血病,原本是不想從村里出來的,后來經(jīng)不住張雙河的勸,兩個人想畢竟好過,現(xiàn)在也是個伴,以后死也死一塊,就出來了。 這也算是姻緣吧。 我提起了當(dāng)年他因為賣黑斑魚入獄的事。我問他,那黑斑魚是不是苦墓子? 他的眼神中流露出了吃驚。 我對他說,這些年,我一直在尋找苦墓子。2008年的時候,聽說考古學(xué)家在漢代大墓的棺槨液體中,發(fā)現(xiàn)活著的魚。為此我專門趕到西安,但很遺憾,并不是苦墓子,也并不是魚,只是棺液中生出的活菌。 他問為什么這么執(zhí)著地尋找? 我說:傳說,苦墓子是被困人間的龍子,要吃過百尸,才有資格化而為人,再嘗過百苦,才有資格躍龍門,化而為龍。 他一怔,然后沙沙地笑。他笑起來和以前一樣,沙啞,空洞,單調(diào)。笑了良久,他突然間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摔碎了桌子上的盤子和碗,又指著我恨恨道:你們不為什么肯放過我? 說著,他掄起了酒瓶子,沖我的頭砸來。 我在失去意識之前,我看到他的胳膊上,如同病變一樣,長著地圖一樣的黑斑。 7 后來,再也沒有見過張雙河。 不知道他是死了還是怎么樣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