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伴——最不平凡的美
日前隨意翻翻讀書筆記,看到了幾年前抄錄的一段話:陪伴是最基本的、也是最好的愛,無論是對父母、孩子,還是愛人和朋友。當(dāng)某一天有些人注定要走出我的生命,因有那些平淡卻美好的回憶,便會少了些許遺憾吧。而曾共度過的時光,將伴我在風(fēng)雨人生之路繼續(xù)前行。 ——太有同感了!上了年紀(jì)的我,總是極容易如此這般受到觸動。 我是在一個或許并不多見的家庭環(huán)境中長大的:從小跟著爺爺奶奶和阿公阿婆(爺爺?shù)男稚?,在曾?jīng)位于休寧縣城草堂巷巷口的那座徽型四合老屋里生活,一直到高中畢業(yè)才離開他們。成年之后,我又從外地調(diào)回休寧工作,陪伴照料爺爺奶奶和阿公,使他們晚境溫馨無憂無慮——遺憾的是阿婆已經(jīng)不在了。近年來,懷念爺爺奶奶和阿公的文章,我都寫了;再補(bǔ)上一篇懷念阿婆的,這一份感恩就算完整了。 阿婆矮矮的個頭胖胖的臉,裹著小腳走起路一步一步不慌不忙;她姓章名囡,娘家是萬安的,說話就是萬安口音……這些記憶都是刻骨銘心、永不磨滅的。 我小時候,奶奶和阿婆妯娌兩家,一直是一鍋吃飯。那時候爺爺在海陽供銷社商店,阿公在群益百貨商店上班。奶奶和阿婆家務(wù)分工明確:奶奶買菜阿婆燒飯。她們一直相處和睦,我從沒見她們吵過架。阿婆身體不好,有尿頻的毛病,幾乎從不出門;奶奶一直注意護(hù)著她。那年月,奶奶是街道干部。每逢居委會組織居民開會學(xué)習(xí),她總是想方設(shè)法把阿婆照顧在家里。奶奶管教我很嚴(yán)——做了壞事便會挨打。不過每逢挨打,總是“奶奶打,阿婆幫”——配合非常默契。 奶奶性情急躁,阿婆則悠性。因而在我們這個大家庭里,我爸爸和我這兩代人,孩提時都樂意親近她。我有兩位姑姑是跟著阿婆長大的。她們實際上是我的堂姑母,是阿公和爺爺?shù)拈L兄——我的大伯公的女兒。兩姐妹尚年幼時,大伯公和大伯婆就先后去世了。所謂阿公阿婆,亦即二伯公二伯婆。他們不曾生育,視侄兒侄女似親生;而侄兒侄女也待他們?nèi)缬H生父母無二。我的爸爸、叔叔和兩位姑姑,彼此間也與同胞兄弟姐妹無異。我爸爸小時候,曾與兩個姑姑一起,跟著阿婆生活過一段時間。阿婆跟我講過,我爸爸的同學(xué)來了,她的廂房便是他們的樂園:他們經(jīng)常在那里談天說地寫文章,吹簫排戲?qū)W木刻。我深深地記得,在阿婆房間的照相鏡框里,有我爸爸媽媽同阿公阿婆的合影,也有我叔叔嬸嬸同他們的合影——里面還有一個五歲的我,半側(cè)著身子靠在阿公阿婆膝前。 阿婆對我的喜愛呵護(hù),絲毫不遜于奶奶。 我九歲那年夏天,回家探親的爸爸媽媽和叔叔嬸嬸帶著我下鄉(xiāng)走親戚。一向不出門的阿婆居然也一同去了——擔(dān)心人家做的飯不夠軟,會讓我吃壞肚子。她一雙小腳走了五六里砂石路和田間小道,一路不知如何克服了自己的老毛病。到了人家家里,阿婆說明了幾句便直奔廚房,拿起竹水筒舀了小半筒水,揭開飯鍋就灑了下去。 阿婆護(hù)起我來,簡直就是溺愛。也是在九歲那年夏天,我的一個表哥來我家玩。他是我大姑的小兒子,只比我大四歲,正是“野”得最歡的年齡:到他自己姑姑家去玩,逮鴨子滿院子跑。一逮到則揪住脖子提起來,甩個三下兩下,那鴨子小命就沒了!表哥在我家也很不聽話。阿婆生怕我被他“帶歪”,于是不知給大姑撂下了什么樣的話,這位表哥連續(xù)好幾年都沒進(jìn)過我家的門。 與阿婆對我的溺愛相比,阿公對我的喜歡,就比較深沉了。 1976年春夏,十年“文革”的最后一浪席卷全國。我經(jīng)常晚上寫文章,完了就用毛筆抄在大白紙上,第二天再貼到學(xué)校的專欄里去。每當(dāng)我在廳堂八仙桌上聚精會神奮筆疾書,擺開陣勢“激揚(yáng)文字”,阿公總是默不作聲地站在一旁,瞇著眼靜靜地看——就像他在勝利臺燈光球場看籃球賽那樣,饒有興趣滋滋有味。終于有一回,我聽到阿公看罷回到房間輕輕地跟阿婆說,“跟他老子一個樣!”他很喜歡翻看我的作文本,嘴角時常露出那種不易察覺的微笑。 大約在我十六七歲時,有一天,我無意間聽見阿婆跟奶奶在廚房里一面燒飯一面談天——似乎在談?wù)撐?。別的都沒聽清,只有一句聽清了:“我包他以后討個好老婆”。她是一面望著我笑一面跟奶奶說的?!上О⑵湃ナ捞?,沒能看到我“討個好老婆”。 1977年秋天,阿婆突發(fā)腦溢血送醫(yī)。經(jīng)搶救治療后出院。大家都為她慶幸。孰料次年開春復(fù)發(fā),且病情漸重。這一年夏天我高中畢業(yè),而高考不利。為了前程,我不能不離開休寧去江西父母身邊。秋日里一個陰沉沉的清早,我告別跟隨了十八年的爺爺奶奶和阿公阿婆,登上了西行的長途汽車…… 1979年年初阿婆去世——父親因為工作原因走不開,我因為復(fù)讀迎考很緊張,都沒能返鄉(xiāng)奔喪;只能由媽媽帶著妹妹回休寧為阿婆送行。我因此而內(nèi)心深處始終有著一種隱隱的痛。 ……尚能聊以自*的是,六年之后我回到了休寧,回到了阿公和爺爺奶奶的身邊。 此前,為了配合政府拓寬南北大街,四合老屋拆掉了;三位老人已經(jīng)住進(jìn)新屋——在原先的菜園位置上建成的一座兩層曲尺形小樓。 我回來后,果真找了個“好老婆”,隨同我住進(jìn)家里與老人們一起過日子——單位上的福利房都放棄了。后來我們的女兒來到了老人們的跟前,給他們添加了許多的樂趣:圓圓的臉蛋,大大的眼睛,滾壯的手腳,只愛笑不愛哭——洋娃娃一般,好玩極了。 我們把結(jié)婚時我父母送的彩電放在了阿公的房間里——爺爺奶奶都沒興趣看電視,而他則非常喜歡。一連好幾年,我們晚上有空就陪著阿公看電視。這樣的特別溫馨的一幕,我們至今都深深地記得:1990年年底,電視連續(xù)劇《渴望》風(fēng)靡全國。我們當(dāng)然也是每天晚上都在阿公房間里看。一旁的搖籃里,睡著出生才三四個月的女兒,安安靜靜的。說不定什么時候醒了,打一聲哈欠,“咿呀”兩聲,——我們趕忙躡手躡腳起身照看,卻只見她的大眼睛并沒有睜開,在小被窩里扭動兩下身子,又睡著了?!罢婀园?,一點(diǎn)都不耽誤我們!”我倆輕聲嬉笑,阿公也望著孩子抿著嘴笑了,滿臉的慈愛…… 那時候我常想,我的“好老婆”、我的這么可愛好玩的女兒——阿婆要是活到了今天,該會有一種什么樣的幸福和滿足呢? 如今,盡管阿婆已經(jīng)離去四十多年了,奶奶和爺爺、阿公也都離去二三十年了,但我依然常常懷念他們,常?;匚陡麄冊谝黄饡r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 ——在這份永久的懷念之中,在這無數(shù)的極為平凡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之中,親情的自然、道義的境界、人性的光輝,無處不在,無時不有。 蕭伯納說,“永遠(yuǎn)記住這點(diǎn):世上最不平凡的美是家庭的美?!蔽蚁?,最為平凡的陪伴——無疑當(dāng)在這“最不平凡的美”之列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