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歌
當(dāng)所有鐘表的時間刻度盤上出現(xiàn)一個由金屬線條折成的金字塔圖形,即時針指向5,分針指向8的這一刻,光陰仿佛爬不過由萬人等待而筑成的高山! 2017年4月17日5點40分!山河,草木,房屋和數(shù)以萬計的人們被推挪到了等待的邊際,往下的每一秒鐘都是那么漫長,都是那么不可猜測,都是那么令人盼望,以至于每一個在場的人都下意識地踮腳伸頸,盡力拉長自身所有的筋骨凝視著面前! 面前是靜靜的坪坦河! 從綠綠的山下,綠綠的田畈,綠綠的樹叢間摩挲過來的彎彎的坪坦河,在通道縣平坦鄉(xiāng)皇都村的普修橋下靜得不驚動一塊石頭,靜得不驚動一棵樹木,靜得不驚動一片草葉,靜得能聽見在空中浮飛的蝴蝶扇動翅膀的聲音。 一只被綠色映得發(fā)亮的蜻蜓轉(zhuǎn)動著那雙好奇的亮眼,從一枝出水的小荷上飛起。它從來沒有見過河面這樣平靜,不相信河面可以這樣平靜。于是,它倔強地飛向河心用尾尖輕輕點擊了幾下水面,水面上的波紋立刻由一個圓點擴大成無數(shù)的圓圈,一直擴展到了人們腳下的河岸和普修橋灰白的橋墩。 似乎是蜻蜓激起的波紋扭動了河里的倒影,人們開始感覺到自身所在的環(huán)境,才看到了河底還有一個朝著相反方向延伸的空間:倒立的樹、房屋和人們,還有倒立著的藍(lán)天和白云…… 紅葉楓下,緊挨在我身邊的幾位侗家奶奶開始反反復(fù)復(fù)地裝扮自己:攏發(fā)、系帶、罩帕……每一個動作無不表露出她們內(nèi)心的莊重和激動。我從身邊看到遠(yuǎn)處,所有沉浸在很深很深的等待中的人們也似乎屏住了呼吸,惟恐驚擾了只能屬于今天這場大戊梁歌會開始之前的這一刻寂靜! 忽然,三聲鐵炮連響從一片岸柳的嫩綠中沖向天空,然后從白云間分散下來,又從房屋瓦檐上升起,從坪坦河面上飄過來。如洪水般涌來的無數(shù)蘆笙和侗族琵琶的聲音同時大作,仿佛所有的空間一剎那全被填滿,一群群音符手舞足蹈地排撻而來,傾覆而來,奔涌而來。一種只屬于侗家音樂獨有的宏大氣勢溶解了這里的一切,馴服了這里的一切,覆蓋了這里的一切!此刻,人們才發(fā)現(xiàn),排布在坪坦河兩岸演奏蘆笙和侗族琵琶的隊伍,已經(jīng)從普修橋下一直延伸到了一里以外的田頭和地邊。像河一樣曲長的蘆笙和侗族琵琶演奏隊伍,因為給每一把蘆笙和侗族琵琶都插上了樹枝,還因為由女人精心織縫的服飾也和自然一個顏色,所以此前他們就像依著這河岸而生長起來的層林。這時,隨著蘆笙和侗族琵琶的響起,他們開始盡情地扭動,用力地踏步,放手地轉(zhuǎn)圈,他們的連動變成了被春風(fēng)吹拂的大片森林,變成了被春風(fēng)掀起的長長綠緞,變成了被春風(fēng)搖動的惑人綠影。他們讓音樂帶上生命的體溫和律動飛越開去,分享給我們每一位參加大戊梁歌會的來賓。 漸漸,蘆笙和侗族琵琶聲就像當(dāng)時天上的云絲一樣纖細(xì)下來。這一刻,世間獨一無二的侗族多聲部合唱自遠(yuǎn)而近,河兩岸男女歌聲忽合忽分,忽重忽輕,起伏跌宕,錯落有致,高低相間。如果說男聲合唱如遼闊的草原,那么其間突出的女聲合唱就像草原上閃亮的湖面,那清甜的獨唱就是響過草原的馬蹄聲音,而更多的時候是草原和湖面以及馬蹄聲相融地出現(xiàn)。歌聲里創(chuàng)造的世界有如侗家鼓樓那樣偉岸和高峻;有如侗家花橋那樣繁復(fù)和細(xì)膩,有如侗家的山寨的天空那樣清純和浩闊!我突然真正明白了什么是侗族三寶之一的大歌! 伴隨大歌的侗族舞蹈更是大舞。河面上開始漂移大大小小的竹筏,竹筏上的侗妹成了舞者;河兩岸長長的蘆笙吹奏隊伍成了舞者,長長的侗族琵琶彈奏隊伍成了舞者,田頭地邊是舞者,曬谷坪里是舞者,岸柳下是舞者,梧桐邊是舞者,楓樹腳是舞者,屋門口是舞者,碼頭上是舞者,花橋頭是舞者,橫過河面的浮橋上是舞者,一層層的樓廊上是舞者,一層層的窗口上是舞者……穿上侗家盛裝的舞者遍布了整個坪坦河岸和皇都全村。蘆笙成了他們的蹈具,侗族琵琶成了他們蹈具,篩籠簸箕成了他們的蹈具,頭帕手巾成了他們的蹈具,斗笠和紅傘更是他們的蹈具。響徹云霄的“呀羅耶”侗曲和一身銀裝碰撞出來的音韻把所有舞者的舞姿統(tǒng)一起來,用一種姿勢傾斜,用一種姿勢站起,簡單的重復(fù)變成了一種無比浩大的歌舞聲勢。于是,舞者和蹈具連成一體,像彩色的陽光大片大片地反復(fù)閃耀著照亮天空,照亮大地,照亮我們面前的一切。 坪坦河在歌舞,兩岸的樹木在歌舞,石頭在歌舞,房屋在歌舞,大地在歌舞,天云在歌舞,整個世界都在歌舞?;识即宸序v了,坪坦河沸騰了!這里此時,除了歌舞再無別的存物!每一滴水,每一根草,每一片葉子都通透得成了歌舞的導(dǎo)體。我也已經(jīng)通透,感到歌舞穿過身軀從這邊傳到那面,又從那面?zhèn)鞯竭@邊,或是從我的軀體里散發(fā)開去。 目不暇視,耳不暇聽的歌舞稍稍放緩的時刻,又聽到了侗家阿哥阿妹的盤歌聲起。甜甜的盤歌聲穿過百年千載的歲月飛向侗族古老薩壇的上空和鼓樓里面。一群金嘴鴨子從河對岸的橋拱下嘎嘎叫著浮游過來,竹筏上青年男女開始嬉戲,趕鴨,澆水,調(diào)情,演繹他們平時風(fēng)趣的生活和浪漫的愛情。 這就是今年通道縣的大戊梁歌會! 人們在被聲勢震撼和藝術(shù)感染之余,開始用崇敬的情感詢問誰是這場歌會的導(dǎo)演。在眾人的猜測中,我想到了一個人。 果然不出所料,就是她:侗家女兒鄭海燕! 我不知道舞蹈家和天鵝有一種怎樣的關(guān)系,在一次廣場演出中她在臺下檢查節(jié)目,五十多歲的她,隨意地走步和抬頭的姿態(tài),如果不拿天鵝的身姿和步法來比她,我簡直無法達(dá)意! 我是在擺設(shè)合攏宴的廣場一角遇到她的。她喉嚨已經(jīng)嘶啞,但笑臉卻比平時更為爽朗。在沒有專業(yè)演員的情況下,要在很短時間里排練出如此大場面歌舞,困難可想而知。但她沒有訴說當(dāng)時遇到的難題,她只說她是當(dāng)?shù)厝耍瑥淖龉媚飼r開始就在這里教鄉(xiāng)親們排練節(jié)目。她教過這里三代人唱歌跳舞。她告訴我們,參加今天這場歌舞的沒有一個是專業(yè)演員,他們是犁田打耙的,擔(dān)糞鋤草的,拋糧下種的,捉魚撈蝦的,紡紗織布的,燒火做飯的,牧牛擔(dān)水的。誰也沒有想到,在她眼里,每一位鄉(xiāng)親都可以是歌者,都可以是舞者。鄉(xiāng)親們也說,只要她到了,發(fā)硬的腳手就會柔軟,發(fā)啞的喉嚨就會洪亮;只要她到了,就沒有唱不好的歌,就沒有跳不好的舞,連泥土的笨拙也會在她的手勢中靈巧! 她一邊說著這次排演的細(xì)節(jié),一邊答應(yīng)著不斷挨近她、問候她的鄉(xiāng)親們。她在得意中充滿著幸福。 一個地方或者一個民族的藝術(shù)總有一種靈魂。侗族歌舞的靈魂全都附在了鄭海燕身上。這也釋然,幾十年她一直沒有離開過家鄉(xiāng),沒有離開過她的侗族歌舞,沒有離開過生她養(yǎng)她的熱土?,F(xiàn)在即是在大江南北,只要提到侗族歌舞,就沒有人不為她蹺起大拇指夸獎。只有她能排練出今天這樣的大歌和大舞,只有她排練的歌舞能讓侗家的山河唱歌起舞,只有她排練的歌舞能讓侗家的花橋唱歌起舞,只有她排練的歌舞能讓侗家的鼓樓唱歌起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