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刀
“爸,還得簽個字?!?3歲的兒子王永戰(zhàn)平,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把作文本遞給我。 作文本上用紅字批了一個“24”。 “這是什么意思?!”既不是優(yōu)、良、中,也不是5、4、3,我這個見多識廣的宣傳干事、老革命也遇到了新問題。 “巴老師說我們今年就要考初中了,要用考試時的評分法,滿分40分。 我是三類文,相當于百分制的60,5分制的3分……” 我朝他的屁一股上啪地給了一巴掌,打斷了這小子恬不知恥的碟蝶不休。 “還有臉說!你這么明白,怎么還當三類苗?” “不是三類苗,是三類文……我們巴老師說,要家長好好幫助……”王永戰(zhàn)平是個要強的孩子,做了錯事時,打也不哭,辯解地說。 “哪個巴老師?我怎么不知道?” “新調(diào)來的。她姓哈,娃哈哈的哈?!?/p> 從我給孩子起的這個四字名,你就該體驗到我多么希望他出類拔萃,不同凡響。順便也能感覺到我的文字水平還過得去。能把四字名起得不像東洋鬼子,也不容易。作為一個舞文弄墨人的后裔,兒子這樣不爭氣,尤其是文科,是可忍,孰不可忍!再說,就撇開家長的面子不談,孩子今年就要考初中,語文一科就丟十幾分,重點中學你門兒也別想??!重點初中、重點高中、重點大學……這是一條金釘子,哪能在第一個環(huán)節(jié)就脫了扣!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人生有許多路口,并不是每一個路口錯過了都能彎回來重走一遭。孩子小,作為監(jiān)護人就得替他拿主意找竅門。光打也不是個辦法,打死了打壞了,跟夏斐夏輝似的,別說法律要你償命,就是自個兒也沒臉活下去了,所以夏斐的一媽一媽一自殺,我很能理解。扯遠了,甭管人家,咱自掃門前雪吧!得想出一個行之有效的主意,讓孩子的作文立竿見影地上去…… 我龍飛鳳舞地簽上了自己的名字,看見兒子在下一頁空白處,歪歪扭扭地寫著“童年趣事”幾個字。 “這是什么?” “哈老師出的作文題。” “為什么不寫?” “不知道寫什么。我覺得我的童年沒有一件有趣的事,除了寫作業(yè)就是挨打。”王永戰(zhàn)平說。 “胡說!星期天你就沒上你一奶一奶一家,坐汽車橫穿半個北京城嗎?!” “哈老師說了,不準寫讓座和撿錢包一皮……”兒子喃喃地然而頑強地反駁我。 這個哈老師也真是的,童年哪有那么多趣事!況且這個題目,我小的時候就寫過,這么多年過去了,幾十年一貫制,也不來點更新?lián)Q代!突然,一個絕好的主意涌上腦際。 “永戰(zhàn)平,你想不想作文打個翻身仗?叫哈老師把你的作文當范文讀,同學們對你刮目相看?”我向兒子拋出一個大誘餌。 “想!當然想!想極了!太想啦!”兒子一蹦老高,胳臂肘差點撞翻了墨水瓶。 “那么好吧,你給我安安靜靜地坐下來,把耳朵像小毛驢似的豎著,拿起筆,寫——‘我小的時候,門前有一條小河,河里傳說有水蛇……’”我一字一句像孩子們吐泡泡糖似的,往外吐著遙遠的回憶。 “爸,這行嗎?”兒子把筆尖豎著沖天,好像一支紅纓槍。 “怎么不行?你見過寫大字描紅嗎?天天照著描,習慣成自然。我把你扶上戰(zhàn)馬再送一程,你的作文成績就會有劃時代的變化。我小時候作文本上盡是老師劃的紅波一浪一,佳句連篇!哪像你這本,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凈!也不算太干凈,錯別字上還有紅x。我后來又上了業(yè)大中文系,整個一個高材生。哪像你現(xiàn)在似的,屬老鼠尾巴……” 兒子被我揭了老底,乖乖地埋頭寫起來。寫完一句,就用小鼻子嗯一聲,我就像老牛反芻似的,趕緊又從肚子里冒出一句。 “你的作文本發(fā)了嗎?”每天我都問王永戰(zhàn)平,心里竟多少有些忐忑,不知那位哈老師,會給我怎樣一個分數(shù)。 “沒有沒有。作文本要兩個星期才發(fā)下來一次呢!”溫順的兒子竟然不耐煩起來??吹贸?,他似乎并不希望我獲得很高的分。 這個壞小子! “爸,哈老師叫您明天到學校去一趟!”王永戰(zhàn)平狐假虎威地對我說。 “什么事?是不是你又闖了禍?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這是咱們家的政策。趕緊把你干的壞事告訴我,這樣老師一旦查問起來,我也好替你遮掩幾句。不然,老師一告狀,我露出大眼瞪小眼一無所知樣,你可就罪上加罪了!”我胡蘿卜加禁止對他說。 “不是我干了什么壞事,是……不知道。反正您去了就知道啦!”王永戰(zhàn)平呲著小虎牙,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 這小子肯定知道點端倪??梢粋€為父的,不能低三下四地跟兒子那兒摳情報。我橫下一條心:見了哈老師,兵來將擋,水來土屯。 沒想到哈老師那么年輕,像顆剛出英的青豌豆,清新而圓一潤。 “這篇作文寫得不錯?!焙堰^后,她指著攤開的王永戰(zhàn)平的作文本。我不動聲色地掃了一眼,上面用紅筆寫著“39”字樣。我心中一陣興奮,不亞于上大學時得了老師的好評。 “我們準備把它當作范文,在各班輪流講評……”哈老師笑吟吟地說,嘴角旋出一個很好看的弧形。 “這孩子最近比較用功……主要是老師教得好……”我很矜持地客氣著。 “但是,沒想到昨天下午,王永戰(zhàn)平找到我,哭了。他說那篇作文不是他寫的,從頭到尾都是您口述的,連標點符號都是按您的意思點的,他說除了題目屬于他,正確地講,題目是屬于老師的,剩下的都與他無關……”哈老師的臉嚴峻起來,從一顆青豌豆變成了鐵蠶豆。 我瞠目結(jié)舌,甚至來不及將那矜持的笑容從臉上收去。這個叛徒兒子!當面說得好好的,背后竟然連老子都出賣了,在這個世界上,你還能相信誰? “我是想,這好比寫大字描紅……”我企圖為自己辯解。 哈老師用粉筆在桌上疾速地點了幾下,顯示出她心中的不耐煩:“您是好心,這完全可以理解。但這是一件送給孩子的壞禮物,比揠苗助長還要壞!您教他虛偽,教他作弊……您唯一可以感到慶幸的是:王永戰(zhàn)平是個很正直很坦誠的孩子……” 我呆呆地望著哈老師一張一合的嘴唇,幾乎聽不見她繼續(xù)說了什么。我懂得她說的全部道理,甚至比她懂得的還要多!聽一個我上山下鄉(xiāng)時她才出生的小姑一娘一,向你喋喋不休地講述人生哲理,悲哀中透著滑稽。 但是你必須得聽!不單是因為你的兒子出賣了你,主要是因為你沒有理。把那些像蘑菇一樣長在陰濕處的訣竅,晾曬在這間充滿粉筆氣味的亮堂堂的教師辦公室里,你必須承認你的兒子要比你高尚。 兒子比老子要高尚,這不丟人。敗在自己兒子手里,比敗在別人手里,要光彩得多。甚至可以說值得驕傲! “老王同志,希望你不要為難孩子……”哈老師伸張正義般很嚴正地對我說。 小姑一娘一,我不知道你結(jié)沒結(jié)婚,但我敢肯定你沒有孩子。不管你是哪一級師范院校畢業(yè),不管你學沒學過心理學,我敢保證你還不懂得一顆慈父的心。 “哈老師,關于這件事,您就放心吧!我現(xiàn)在想跟您研究的是——怎樣在短時間內(nèi)提高他的作文水平。” 哈老師支著下頜侃侃而談。 所有的老師都羅嗦,他們用同孩子談話的習慣與成人對話。但你必須洗耳恭聽,因為你的孩子是她的學生,所以你也是她的學生。 終于我們共同制定出一個詳盡而循序漸進的計劃。 天氣一天天炎熱,考試像酷暑一樣,迎面撲來。王永戰(zhàn)平獨立奮斗,作文成績穩(wěn)步上升,已在一類苗和二類苗中徘徊。我很感激豌豆一樣年輕的女教師。 “爸,哈老師叫您明天到學校去一趟?!眱鹤佑指呱钅獪y地對我說。 “什么事?”這一時期我嚴守戒律,絕無捉刀代筆之事。 “不知道。這回是真的不知道。哈老師什么也沒對我說。”永戰(zhàn)平很誠實地望著我。 “別人的家長去嗎?” “都不去?!?/p> 又是單兵教練!你可以對頂頭上司不理不睬,但對孩子的老師的召喚,要召之即來,來之能戰(zhàn)。 一切同上次幾乎完全一樣。充滿了粉筆氣味的教師辦公室,孩子們不時喊著“報告”,準軍事機構的氣氛。只是哈老師顯著地憔悴,那顆青豌豆快被風干了。 “您好。請坐?!痹S是因為兒子成績見佳,哈老師對我比上次客氣得多。 “王永戰(zhàn)平的作文進步很大,但要穩(wěn)產(chǎn)高產(chǎn)地成為一類文,還需繼續(xù)挖潛?!惫蠋熼_門見山。 我知道,重點中學是一個很小的孔,兒子是一根蓬松的線。只有不斷捻細再捻細,才有希望鉆進這根尖銳的針。 “但是時間來不及了,我們已經(jīng)進入了數(shù)倒秒的階段。為了提高升入重點中學的比例,我現(xiàn)在的方針是抓中間。棗核兩頭小,好學生有把握考上,差生努力也無濟于事。王永戰(zhàn)平……”哈老師又習慣一性一地用手支著下頜。 “他屬于拉一把就過來,松口氣就過去的人?!蔽液苡凶灾鞯卣f。 “對,時間就是分數(shù),但單靠孩子個人的單薄力量已經(jīng)不夠了。小學生的作文,大致可分為這樣幾類:寫人的,其中包一皮括大人小孩;寫事的,具體又分好事壞事;寫一次活動的,比如過隊日;寫某種靜物的,例如鉛筆盒和彩虹;最后還有一大項目——寫景,比方說冬天的早晨………” 我驚詫不已,心想這位哈老師是否為畢業(yè)班一操一勞過甚,將我混記為一位前來研討的語文同道?惟有我的兒子的名字不斷被提起,仿佛濃霧中的街頭,揭示這條路的大方向沒有錯。 “您的意思是……”我問?!拔业囊馑际钦埬诙虝r間內(nèi),以這些題目為框架,為您兒子制作出十篇左右的范文,要求他背熟,并熟練地掌握掐頭去尾、穿靴戴帽的這些技巧,能夠靈活運用這些素材,以不變應萬變,爭取考試時取得好成績。”哈老師笑吟吟的,嘴角旋出一個很好看的弧形。 我駭然了!這就是幾個月前那個清純的女教師嗎?“您是說,要我替……”我努力想再確鑿些。 “是的,就是那個意思?!惫蠋煹拖骂^,撣去了袖口上的一片白粉筆灰。 沉默像一塊墨布,籠罩在我們之間。我內(nèi)心深處的某個地方,仿佛貫穿了一個洞,嗖嗖地透著冷風。 “沒有別的辦法了嗎?”我小心地問。 “沒有了。事已至此,只有這個辦法可以在短時間內(nèi)大面積地提高單位面積產(chǎn)量。在每一個成功的孩子背后,都站著他們的家長……”哈老師很老練地勸我。 “別的家長怎么打算……”我斷定哈老師也同別人談過。 年輕的女教師輕輕地笑了:“也并不是所有的家長都能擔此重任。有些沒有相應的文化,也就一愛一莫能助。有些雖有文化,但過于專一,并不能寫出充滿童心的文章。這就像書法中摹傳兒童的稚拙字體,并不是每個人都寫得來……您還行,很像是孩子自己寫的……” 我不知道自己該驕傲還是該慚愧。 “我立即開始著手做這項工作。請您放心?!蔽蚁褚晃皇勘鎸④姟]有什么轉(zhuǎn)不過的彎子,為了孩子,為了明天,我可以在原地先轉(zhuǎn)180度再轉(zhuǎn)180度的圈。 “只是,我將怎樣對孩子說呢?”我把這句話說完,心中那個洞就被茅草堵住了,這副擔子懸在空中,誰來承擔? “這個您不用一操一心。由我來對孩子們說。您知道,孩子們聽教師的話遠超過父母?!惫蠋熜σ饕鞯卣f。 “我知道。我知道?!蔽颐Σ坏攸c頭,噴過特硬發(fā)膠的額發(fā),都被甩了下來。 孩子們最相信的人就是老師。 “您這么年輕,就這么有經(jīng)驗,有辦法,真不簡單!”告辭時,我由衷感慨。 “您過獎了。我也是從別人那里學來的。教師是一個古老的行業(yè),有許多秘不傳人的訣竅。假如您有余力,是否可以多制作幾篇,支持一下其他同學?有些家長實在是心有余力不足?!惫蠋熚⑽Ⅴ酒鹈碱^,仿佛吹皺了一池春水。 “好!”我很肯定地回答。 以后的日子里,我經(jīng)常不動聲色地像觀察大熊貓似地觀察我的兒子,他并沒有什么顯著的異常。只是他的作文簿再不用我簽字,而是明目張膽地抓起我的筆,簽上“家長閱”。 那一年,王永戰(zhàn)平如愿考上了重點中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