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里那抹灰色

　　一個身穿灰色中山裝的人漸漸回過頭來，我終于看清楚了他的臉孔。青灰色的面龐上，仿佛死人一般寂靜的眼神，卻像是被牽引著死死盯著我一般。

　　我看到的，仿佛一個被惡靈附身驅(qū)動著的死尸。我?guī)缀蹩梢月劦剿砩夏墙阱氤叩臍馕?，每靠近一分，頭皮加速發(fā)麻，像是血液迅速在天靈蓋上流動著一樣。

　　我嘗試著動彈，肢體卻僵硬得不受控制。我?guī)缀醵家獞岩勺约旱能|體安在與否了。

　　而那雙眼睛，也像在一瞬間，原本空洞無物的眼神里，突然變得血腥，明明還有一段距離，我卻覺得那雙眼睛就在我的額頭上方。那可怕的莫名其妙的光芒落在我的臉上，我?guī)缀踉谕粫r間，根根汗毛豎起，后背像是在水里泡過了一樣，濕透了。

　　昏暗的房間里，除了床頭滴答滴答的鬧鐘聲音，只剩下了我狂亂的心跳和越發(fā)粗重的呼吸。窒息般的恐慌，讓我覺得床頭的實木床板正在一步步壓迫著我原本就狹小的睡眠空間。

　　它原本安靜的狀態(tài)，也隨著我的恐懼，漸漸改變。突然，它開始向我靠近，帶著嘶啞的仿佛來自地獄的聲音。

　　我的耳邊一陣轟鳴，天空仿佛就要墜落，我雙手顫抖著想要掙扎，想要拖起這仿佛化作一灘爛泥的身軀離開危險。它越發(fā)靠近，臉上越發(fā)猙獰，皮膚像是火燒一樣不規(guī)則地脫落著，原本的青灰色逐漸被血腥所代替。就在這張面孔脫落得只差白骨的時候，夜空被撕開了一個光亮的口子，一點，一點，逐漸匯集而成的的光點漸漸化成了一張平面，變成一個陽光明媚的白天。

　　我身子一怔，整個人驚魂未定，雙手依然陷在不由自主的顫抖之中，脖子卻已然可以動彈了。

　　我試著起了床，去窗邊開了窗，一陣風吹來，背后涼嗖嗖的，讓我忍不住打了個冷戰(zhàn)！

　　試過鬼壓床的人都應該知道，那種頭腦清醒，身體卻不受控制的折磨。在嘗試過之后，我才漸漸明白了，這是一種病。但更多時候，我管它叫病后綜合征。

　　去年年初，莫名其妙地生了一場大病?？嗫喟玖舜蟀雮€月才見有好轉(zhuǎn)。

　　但病愈后，睡眠質(zhì)量也跟著大不如前。剛開始，并不太在意，因為自認為做著幾乎全公司最繁重工作的我，無法不把自己的疲勞和工作相聯(lián)系。

　　我叫蘇馨，是本市心悅婚慶公司后勤部的一名文員，同時兼任行政助理的工作。不怪我三心二意，實在是公司事務(wù)盤根錯節(jié)地互相聯(lián)系，恰好我在后勤部所負責的相關(guān)事項都有利于行政助理這一職務(wù)的進行，于是我成了不二人選。

　　原本繁雜的后勤部工作就已經(jīng)令我忙得暈頭轉(zhuǎn)向的，新增的一些行政工作就更讓我頭疼了。

　　行政助理，美其名曰是個行政人員，可天知道我有幾個頂頭上司！今天策劃部的張經(jīng)理催促我盡快把婚慶地點的資料整理好，明天財務(wù)部的鄭經(jīng)理又急吼吼地問我要活動相關(guān)事項的原始憑證。有時忙起來，甚至自己在公司每個部門都有些沾親帶故的，就差沒和總經(jīng)理大人聯(lián)系上罷了！

　　連人事部新來的極少碰面的鐘麗都忍不住要夸夸我的勤快了！

　　今天，由于昨夜又睡不好覺的我，一大早就發(fā)現(xiàn)了自己重重的黑眼圈。

　　在辦公室附近的廁所里，匆匆洗了把臉，不敢看鏡子里狼狽的自己，又匆匆一頭扎進工作里。

　　正在清點婚慶用品的小李似乎故意向我靠攏，并擠眉弄眼道：“怎么了，小蘇，臉色很差?！?/p>

　　我抬起頭，撞見他眼里的一絲不可思議，“是嗎？可能是昨晚沒睡好吧！”我勉強自己擠出一點笑意，他卻一點也沒陪笑的意思，也不調(diào)侃，就定定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目光挪開，完全沒了往日幽默風趣的樣子。

　　在他坐上去往婚禮現(xiàn)場的工作車前時，我追上幾步問道：“前幾天新郎要求增設(shè)的花門布置好了沒？”

　　“花門？沒這回事吧？這次婚禮用的是氣球，而且當時那批氣球的費用不還是你去財務(wù)部報銷的嗎？”小李匆匆解釋道，又向司機招手示意他等等自己，就迅速跳上了車。

　　我難以忘懷的是，他關(guān)上車門的前一刻，依然用帶著一抹不可思議的眼神望了我一眼。

　　這一天，我似乎再也不能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了。腦子里有一股引力，像要把我的精神從一個漩渦口里吸進去，讓我有一種窒息般的折磨。

　　晚上加班到接近凌晨，才把各位領(lǐng)導所要求的工作一一完成。卻早已錯過了回家的末班車，夜，像要吞噬盡一切光亮的黑洞，走在巷子里，仿佛越往前去路就越發(fā)狹窄逼仄。

　　回到家時，已經(jīng)是一個鐘頭以后的事了。

　　在昏暗的出租屋里，我?guī)缀醵挤植磺宄较蛄恕Ｖ幻悦院臄傇诖差^，就累得爬不起來了。

　　不知過了多久，再次睜開眼睛時，猛地發(fā)現(xiàn)屋子里一片光亮，像是柔和的月光撒了進來，盡管我記得清楚，我的床前，并沒有窗戶。

　　我的心里，莫名涼了一截。我默默閉上眼睛，再次睜開時，床頭莫名出現(xiàn)一抹灰色的色彩。

　　我以為是幻覺，眼睛一閉，一睜，那抹灰色卻猛地離我更近。我一下子心跳漏了半拍。大半個月前，那場突如其來的噩夢猛地一下在我的腦海里迅速過了一遍。

　　我發(fā)現(xiàn)，那種逼迫感越發(fā)真實了。我甚至可以感覺到當風拂動那抹灰色時，我的鼻尖上有著被那充滿年代感的綢緞輕輕拂過的一絲瘙癢，癢進我的心頭，化作一陣一陣的恐懼感。

　　我啞著嗓子想要喊出聲，卻發(fā)現(xiàn)只是徒勞。我感覺喉嚨像被掐住似的難受，即便使出全身力氣吼出來的，卻像是不小心從嘴邊溜出去的嘶啞的囈語，低沉得連自己聽了都要害怕。

　　我緊緊攥著的拳頭里，指甲根根掐進肉里，那痛也抑不住全身的顫抖。

　　不記得過了多久，但仿佛就只是一瞬。感覺出租屋的大門有被敲響的動靜，一開始是偶爾的輕扣幾下，后來敲擊聲頻繁起來，我才下一子坐起身來。

　　我睡著了？在那個噩夢之后，我又睡了多久？這些，都完全沒有印象了。

　　打開門，出乎意料的，竟然是后勤部的小李。

　　更奇怪的是，他一張口就是：“小蘇，真的是你？”

　　我有些啞語了，不知該說些什么。

　　側(cè)過身邀他進屋，才發(fā)現(xiàn)他手上拿著一個白色的盒子，樣子有些古怪。

　　我順手關(guān)上門，然后笑著問道：“好不容易挨到雙休日不用上班，怎么有空到我這來？”

　　他的神情卻不怎么好，“你難道不先問問我為什么知道你的住處？”

　　也是，我才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神經(jīng)大條，想要再問出口，卻莫名有些尷尬了。

　　他也不賣關(guān)子，直接就說：“我曾經(jīng)有個朋友在這里租過房子，后來搬走了。聽說房東最近找到新租客了，而且描述的樣子和你很像，我就貿(mào)然找上門了，你不介意吧？”

　　我聽他說著，雖然講得有些牽強，但我還是信了。并且，神經(jīng)大條的我忽略了他語句中有個極其重要的語病，那就是“曾經(jīng)有個朋友，”而非“有個朋友曾經(jīng)。”也許過后，我會加倍責怪自己的粗心大意的。

　　“當然不介意了。對了，你喝不喝水？”我看了看熱水壺，沒剩多少水了?！皼]事，我不喝水。”小李立馬應道。

　　“對了，認識你這么久了，只知道你姓李，都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哦，我叫李駿華，駿馬的駿。”他特別注重那個駿字的介紹，好像想要提醒我些什么，只可惜我一點也沒在意。

　　“挺不錯的名字，對了，我叫蘇馨?！笨赡苁枪ぷ魈α耍ハ嗾J識一年多了，大概也在彼此的面前提到過自己的全名，只是此刻卻像是第一次正式的認識。

　　“蘇馨，”他在嘴里念叨了一下，“我記住了?！卑肷?，又突然問道：“你昨天晚上，有沒有睡好？”

　　我以為他是指我昨晚加班太晚的事，“熬夜是這樣了，怎么可能睡得夠呢！”

　　他遲疑了一下，像是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又問道：“那最近，有沒有經(jīng)常做夢呢？”

　　我一下子笑了，“你怎么會突然關(guān)心我這個問題呢？該不會轉(zhuǎn)行當醫(yī)生吧？還是主動上門看病的那種？”

　　他笑了笑，卻顯然有點敷衍的意思。

　　“對了，你盒子里是什么東西，衣服嗎？”我見盒子的形狀，大概就是裝衣服用的。

　　“沒什么?！彼@然沒有打開的意思。但基于平時說笑打趣慣了的交情，我也沒看出他今天的異常，就不由分說地伸手去打開盒子。

　　就在盒蓋快要被掀開的剎那，他猛地搶過去，我也只是匆匆瞥見里面的一抹灰色，大概衣服的顏色是灰的吧！只是為什么那抹灰給我如此強烈的熟悉感呢？甚至大白天的，我竟然有一股嗖嗖的冷意。

　　“這個，只是我代朋友簽收的快遞，沒什么好看的。”他解釋道。

　　“是一件中山裝吧？”我問道。

　　“你怎么知道？”他有些意外。

　　“猜的?！睕]錯，的確是猜的，而且猜得莫名其妙，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自己要這么說。

　　“你猜對了，只不過寄包裹的人可能可能找錯對象了?！彼裨谧匝宰哉Z，我只聽到前半句，后半句有些聽不清，便問道：“你在說什么？”

　　他抬起頭，英挺的眉目里，有著從未有過的嚴肅和認真，“小蘇，我覺得要不你還是換個住處吧。一來，這里離公司遠；二來，這里的風水，不太好！”

　　他最后三個字說得輕飄飄的，卻感覺莫名的沉重。

　　我承認，那一瞬間，我真產(chǎn)生了換房的沖動。說實在的，選擇這處房子，無非是考慮租金便宜。但此時看來，我先前的大病一場，似乎就是剛搬進出租屋的那段時間。于是，我也不得不懷疑起從前壓根就不信的風水來。

　　“風水？你還信這個呀？”我假裝調(diào)侃道。天知道他的目光有多犀利，“你不也信嗎？”

　　“啊？”我有些茫然?！半m然不知道你以前怎么看，不過至少在我剛才說的時候，你信了?！彼芸隙ǖ卣f道。

　　我在他篤定的眼神里，終于讀到了，他一定是知道了某些隱情。

　　“你想說什么，直接說吧！”我實在不想再陪著他繞圈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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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說，我真有什么可以和你說的，還是那句話，換個住處吧！”他的話里，分量很重。

　　我不說話，只想等他繼續(xù)說下去。他才終于又開口了，“不知道，你有沒有在這個屋子里，遇見過什么臟東西？”

　　我一下愣住了，歷歷往事在目，那些，究竟是夢，還是親眼所見，到底我還是分不清了。

　　他發(fā)現(xiàn)了我茫然的眼神，終于把我最想知道的一一說出來了?！敖o你講個故事吧！”

　　這個故事，發(fā)生在上個世紀六十年代，那個時候，正是政治敏感時期，也就是很多人都忌諱提到的**時期。

　　那時候，所有的修正主義者都被冠上了敵人的頭銜，遭到批斗。當然，也包括一些疑似修正主義的。

　　不過，說他是修正主義，沒人不信。至少，憑他一身的中山裝，和嘴邊動不動就提及的資本主義理論，大家就認定了他是國民黨時期留下的頑固特務(wù)分子。

　　他叫曹駿，駿馬的駿，年輕時，曾經(jīng)考入當?shù)匾凰忻能娦?。畢業(yè)后，曾經(jīng)一度跟隨過廖仲愷的部隊，護法運動失敗后，就離開了隊伍。后來，還參加過東北抗聯(lián)，不過，是以黨外人士的身份參加的。

　　這樣看來，曹駿年輕時不僅有文化，而且大有一番作為。不過抗戰(zhàn)勝利后，他卻不僅沒有留在隊伍，反而回到當時相對比較偏遠的家鄉(xiāng)來。在這里的祖屋住下，就再也沒有離開過。

　　按他家里當時的祖屋位置，出租屋的所在大概就位于其中的院子。

　　原本，日子是過得很安逸。但隨著曹駿妻子的莫名遇害，讓曹駿對當時的鄉(xiāng)鎮(zhèn)組織產(chǎn)生了極大的不信任。他認定了妻子的死不是意外，而完全是由于其妻子曾經(jīng)是當?shù)卮蟮刂鞯呐畠骸?/p>

　　于是，向來比較崇尚資本主義，而對社會主義不置可否的曹駿，在當?shù)赜忻膱罂瞎_發(fā)表了一篇隱晦批判政府的文章。

　　而這篇文章，在非常時期，成為了打擊他最合理的證據(jù)。

　　據(jù)當時的目擊者所說，曹駿其實在遭受批斗之前，就已經(jīng)死了。原因是，屋子半夜起火。

　　起火的事件發(fā)生后，第二天，報上就登出了關(guān)于批判他的文章，并且附上他曾經(jīng)的著作。鄉(xiāng)鎮(zhèn)上的許多大字報，也盡是對他言辭犀利的批判詞匯。

　　再過一天，報上才登出了他去世的消息，只不過用的語句卻是“革命敵人被打倒了！”

　　其中種種事由，仿佛有著一種莫名的迫切感，仿佛批斗是次要，死亡才是真正目的。

　　“蘇馨，蘇馨！”耳邊傳來急切的呼叫聲，我一回頭，撞上于曉芳有些急切的眼神，不過很快，就轉(zhuǎn)為有些不滿了，“好不容易答應陪我出來購物的，一整個下午都這么神情恍惚的！”

　　我從故事里脫身，恍然到聽李駿華講故事，都已經(jīng)是昨天上午的事了。

　　我慌忙道歉著，連哄帶夸的才哄好了于曉芳。然后，在于曉芳一件一件試衣服的時候，我又陷進了自己的思緒。

　　當時的曹駿，其實是因為祖屋被人覬覦，才會死于非命的。聽說他當時，就是在睡夢中死去的。那么，死后的冤魂，會敵視那些居住在他的“祖屋”的人，也不奇怪了。

　　對于李駿華的朋友也是，對我，大概也是。

　　轉(zhuǎn)念一想，這世上哪有鬼呀？所謂的鬼，都是人類自己想象出來的。我想，只要我逃出出租屋那個晦暗的環(huán)境，就安全了吧！畢竟昨晚借宿于曉芳家，可是睡得一夜安穩(wěn)。

　　商場里的氣氛讓我有了一種真實的自由感，沒錯，這就是真實。衣服的布料味，空調(diào)的清涼感，人群里散發(fā)的熱量，這些最樸實無華的，都給了我極大的安全感。

　　于曉芳試好了衣服，又嚷嚷著想去二樓喝下午茶，我們便乘上了電梯。電梯上人很多，幾乎每一及階梯上都站了人。

　　我莫名感覺背后有一雙眼睛盯著我，猛地一回頭，那抹鮮艷的灰色，乍現(xiàn)眼前。離得很遠，我依然看得清他禮帽之下的面目猙獰。我嚇得一下子就站不穩(wěn)了，如果不是于曉芳伸手扶住了我，我真的要狠狠跌一大跤了。

　　“怎么了？”于曉芳關(guān)心道。我回過頭，假裝沒事。

　　我安慰自己，那只是個幻象，是個夢里的事物，而這里是現(xiàn)實?？墒牵砗蟮漠悩?，讓我迅速地頭皮發(fā)麻，和夢中一模一樣的恐懼感升溫。我?guī)缀醺杏X到他就像一縷孤魂，不著痕跡地瞬移到了我的身后。甚至，我的余光也瞥到那一抹灰色了。

　　幸運的是，在我陷入精神崩潰之前，它，又莫名消失了。

　　這一次，我終于下定決心搬離出租屋。

　　搬家那天，是李駿華和于曉芳一起來的。

　　看到我桌上的一個飾品，于曉芳嘆了口氣，說：“記得以前，你朋友住這兒的時候，桌上不就有這個東西了嗎？真是世事無常，他都走了好幾個年頭了吧？”

　　李駿華愣了愣，似乎原本不想對我提及，“幾年前，他突然患病去世了。我想，也與你無關(guān)，就沒提到?！?/p>

　　我“哦”了一聲，又埋頭收拾東西。

　　幾年后，當我真正擁有了自己的房子后，我搬離了那個后來租住的房子。這么久了，我都不曾夢魘。充實的生活，房子的購買，都讓我幸福感維持在較高水準。

　　城市里的霓虹燈一閃一閃的，我就這樣沉醉其中。

　　在我不知道的某個瞬間，我之前租住房子的房東代我收到了一份快遞。當她自作主張?zhí)嫖掖蜷_時，里面赫然躺著一件灰色的，中山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