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小河波浪寬
我花了一個下午時間,從一條小河的源頭,走到它的盡頭。 嚴(yán)格來說,它稱不上是河,或者連小溪也不算。它太瘦小,甚至一顆尚且無法硌疼我腳心的砂礫也能左右它的流向。 如此,便有人要問了,這究竟是怎樣的一條河?我之所以稱它作河,因為除了水量和流長不同,大約它與長江黃河再沒更多差別。雖不比長江黃河源于高山之高,我這條河終究也是源自吉林大地的一座山頭高地,算起來,與源起長白山的松花江還是宗親。我居住的小區(qū)名為“依山郡”,所依之山名為桃源山。此山高不過百米,我甚至懷疑它連五十米高都沒有。它不是一座常年積雪的山,沒有儲水豐富的高嶺湖泊,自然孕育不出奔涌流長的江河。所以,我這條河只是一條時令河,只在早春冰雪消融時,淺淺地打這世上拂過。而且,明年還會不會有,不得而知。 我遇見這條河時,二十四節(jié)氣中的驚蟄剛過完,就在前一天。這天晴好,午后本打算進山尋聽幾聲鳴蟲喚春,結(jié)果是除了光禿禿一座山上偶爾有幾株草莖硬硬地搖晃幾下,不見一個活物。這樣說有些不嚴(yán)謹,活人倒是也見了一個,因為離得遠,沒看清對方的面目。不過看背影和走路的姿勢,與住在桃源山另一側(cè)的我的一位作家朋友頗有幾分相似。想著過去打聲招呼,一轉(zhuǎn)念,發(fā)覺自己沒戴口罩。疫情防控還沒過去,招呼還是不要打了。 看這架勢,踏春,怕是還要再過一個月。 我是在這個時候遇見的這條河。它從位于南坡半山腰的一塊灰石側(cè)畔發(fā)端?;沂淮?,至少露在地面的部分比一般人家的酸菜缸要小差不多一半。灰石東北側(cè)的投影里有大約半指厚的殘冰,抵近了看,冰已顯出一條一條的豎茬,與六棱柱狀火山巖很有些類似。零上四五度的陽光幾經(jīng)漫反射,暖在豎茬的冰面上,一冷一暖之間,有細微的汗?jié)B出冰面,然后細汗匯而成珠,沿著柱狀冰茬向下,倒懸,墜入冰下巴掌大小、半寸深的水潭。水潭東南側(cè),小小的有一個缺口,流水經(jīng)此而下。 那些從雪山飛流而下的大江大河,大約也是發(fā)于這最早一顆融水吧。 我擔(dān)心我這條小河流不長遠,幾米或者最多十幾米遠,那些少得可憐的水就會被饑渴的大地吸干,又或者被陽光蒸發(fā)掉。我順著我的河流下山,五米,十米,十五米……我的天,已經(jīng)進到了我居住的小區(qū),目測距離那塊河流起源的灰石少說也有一百米遠,我這條小河還在流淌,并且一路上幾納小流,沿著小區(qū)內(nèi)的瀝青路面淙淙而下,拍打著流經(jīng)的砂石,竟也有了江河氣象。 住八號樓的一個四五歲模樣的小姑娘蹲在我的河邊玩水。她很聰明,她選擇了河流最窄的地方,用一只腳截斷了河流。河水在此打了一個回旋,沿著孩子的鞋幫改道。于是,她又用另一只腳封堵。兩腳腳跟并在一起,呈V字形,對我的河流構(gòu)成半包圍。水流三面受阻,積水而成小小一淵。惹不起,總還躲得起。漲水再次繞開孩子的鞋子,河流第二次改道。 順流繼續(xù)而下。穿過小區(qū)的自動道閘,河流沒有西向轉(zhuǎn)彎選擇坡道流遠,而是徑直向南奔流,打一米半高的臨街磚石臺上一躍而下。我說奔流,多少是有夸張的,并且它也不是躍下磚石臺,而是援著深棕色的磚石壁,扒著縫隙和糙紋小心翼翼而下。它是多么愛惜自己的每一滴水。 躍下磚石臺,河流便進入了磚石臺與瀝青馬路之間的一片“開闊地”。那是一道兩米多寬的黑土過渡帶。相對于我的小河,它確實稱得上開闊。河流刨蝕著磚石臺下的泥土,形成窄窄的一道裂谷,然后向東轉(zhuǎn)一個彎,與瀝青路并行而去。在一處(píng)緩的黑土帶,河流放慢速度,左右分開兩支,于一米多遠處再次匯合。這一分一合,兩分支間便圍出了一座河間島,或者更像是一塊沖積(píng)原。那(píng)原的土質(zhì)由上游的粗糲到下游的細膩,與幾公里以外由松花江沖積出來的千里沃野大約沒什么兩樣。我隨手折一根蒿草,試圖撥開幾顆砂礫或者犁翻一抔泥土,看看是否有魚兒一般的生命在那里寫有詩句,又或者有一兩顆種子為破土照見陽光而做準(zhǔn)備。草棍觸到一顆砂礫的時候,我收手了。那里的每一行詩和每一個等待迸發(fā)的生命,都不應(yīng)該被打攪。 河流還在向東奔流,直奔松花江。我忽然來了興致,我這條小河會否最終注入松花江,以一條大江的形象,水拍兩岸波浪寬?我猜想,它會在某處注入排水管道,或者干脆繼續(xù)匯聚細流,以浩浩蕩蕩之勢成為松花江的一個季節(jié)性分支。然而,在流經(jīng)一處一尺見方的沙土坑時,河流戛然而止。那半坑淺水清可見底,映著白云擦洗過的天空里的藍,仿佛也是一汪海洋,只見水來,卻不見水往。 結(jié)束了嗎,就這樣? 怎么可能!我到達那處海洋之前,分明眺見一只灰麻雀蹲在岸邊啄水,然后含一口水飛向天空。沒錯,我的小河顯然還在流淌。它滲入正在解凍的大地,流過一條條生命的根脈;它在一只飛鳥的身體里,飛越城市,劃過長空?;蛘撸才手皇皇年柟廛S上枝頭,從熬過一整個冬天等待綻放的饑渴的芽苞沁入一株楊柳的身體,然后以樹的形象在天地間波濤洶涌。 太陽斜過桃源山的時候,我在家中櫥柜深處的角落里,發(fā)現(xiàn)一顆爛透了的蘋果。那蘋果已經(jīng)坍做一堆,有汁水暈開,若再過些時日,恐怕要化作一小撮泥土了。伸手撿拾那蘋果,幾顆圓滾滾的種子隨著汁水從指縫間掉落。 種子掉落的瞬間,我忽然又想起下午見到的那塊沖積(píng)原。春暖花開的時候,那里是否也能孕育出一片蘋果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