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黃時，多雨多云，變幻不定，雖不便出門散步，然蕉影雨窗，藤椅生涼，獨坐憶往，舊事歷歷又朦朦，隨手記取，也是這長夏特有的清閑趣味。
　　
　　 一憶抓蟹之趣
　　 首先浮現(xiàn)腦海的是老家水汽氤氳的那些江河。雨季的水鄉(xiāng)，整個浸潤在無限廣闊的空濛之中。所有的一切，都飽含著水分，蓄足了生機(jī)：石階悄然爬滿了青苔，屋檐上茂盛了灰綠的瓦松，雜樹上披著一叢叢木耳，河灘邊駁岸的縫隙里探出幾個黃鱔的腦袋，梁上的乳燕黃口啾啾?！砻缇G展，水田新灌，泥鰍翻浪，田雞爭噪，這正是農(nóng)忙前夕網(wǎng)魚挖蟹捕蝦釣鱉的好時光。
　　 想起小時候，半夜醒來，總是看到爸爸媽媽在昏黃的油燈下扎（即捆，不過針對河蟹有著特殊巧妙的捆法，蘇州人謂之“扎”）蟹，用草繩把蟹扎成一串一串。大的歸大的，小的歸小的，一串八個，排列在竹籃里。平時張牙舞爪的蟹，被扎成一串后，就沒法爬了。只是不停地吐著泡泡，靜夜里，這悉悉索索的吐泡聲，連成了一片（所謂相濡以沫者是也）。我有時也會半夜爬起來，坐在門檻上看爸爸媽媽扎蟹，有時也給他們打打下手，并不覺得困。一大早，爸爸挑著蟹去菜場賣。蟹是成串賣的，幾角錢一串。我們不是靠捕魚為生的漁民，這些蟹多數(shù)是我們兄弟姐妹乘閑到河邊洞里一只一只挖來的。村里河網(wǎng)縱橫，水勢活泛，清可見底，是抓蟹的好地方。溝渠水田也可以捉到，不過個子要小些。那時候陽澄湖以及周邊河巷里的蟹實在太多了，所以抓蟹不是難事。
　　 不過，要抓到青殼金鉤的好蟹，還是要費點力氣的。也有一些經(jīng)驗在里頭。抓好蟹要靠挖，蟹喜歡藏在洞里，洞有深淺，還有干濕，大蟹喜歡在有水的深洞里藏身。有的人不識洞，一見有洞，捋起胳膊就伸進(jìn)去，抓出來的卻是一條蛇。
　　 岸邊灘頭，水底草里，有著各種各樣水中動物的洞穴，要看得懂這水里的學(xué)問，才能多抓蟹，抓到好蟹。爸爸媽媽每天田里下工后開始搓草繩到很晚，打會兒瞌睡，半夜起開始扎蟹，扎到天亮，爸爸挑去賣，上午回村里干農(nóng)活，午飯后也不休息就帶領(lǐng)一幫孩子去河里挖，下午回生產(chǎn)隊上工，如此連軸轉(zhuǎn)，爸爸常常在賣蟹回來的路上一邊走一邊睏得撞上了路邊的電線桿，他說有時邊走邊還做著挖蟹的夢呢。
　　 既然如此沉迷，自然深通魚蟹之道，恰逢水產(chǎn)旺季，家里的各種甕缸盆桶，籃筐簍籠，凡是能裝的都裝滿了蟹，蟹的吐泡聲響成一片。一次有個蓋子沒蓋牢，蟹爬得滿屋都是，到處是它們爬動的聲音，有的甚至爬到了我枕頭下面。次日起床穿鞋,鞋子里竟也藏了一大一小兩只蟹。
　　 那時候，蟹并不金貴，多得可當(dāng)副食充饑，揀那些賣相不好的，稍稍洗刷一下，往鍋里一丟，放些鹽，煮開了就吃，蟹黃鮮香，蟹膏稠黏，蟹肉微甜。河鰻黃鱔等也是這個吃法。有時連續(xù)一個多月天天主吃各類河鮮，也會讓我們皺眉。這時就到自留地上去找紅薯、青瓜、番茄、芋艿、豇豆之類來換換口味。
　　
　　 二憶針線之閑
　　 屋外，滴滴噠噠下著雨，灰蒙蒙的一片。這樣的時候能做什么呢。在舊時，即使生產(chǎn)隊有活，除非是農(nóng)忙，否則是遇到下雨，農(nóng)戶則自動休息。爸爸下放農(nóng)村后，仍然改不了讀書的愛好，長長的雨季，成了長長的書季。在農(nóng)事和捕魚的間隙，手不釋卷，物我偕忘。有時呢，也會招呼我一起鋸樹刨木，打制家具。媽媽呢，常常忙里偷閑，在窗下穿針引線，輕捻慢挑。
　　 窗外是一個小天井，里面有兩棵枇杷，一枝月月紅。墻角搖曳著幾株鳳仙花。從窗子望得見前屋的屋脊和北面一排排密而直的瓦楞，因為雨水的沖刷使原來看上去灰而黑的瓦片都閃閃地發(fā)著青光，水汽淋漓的。檐下一排滴水瓦齊整、靜默、緊湊，花紋和造型都很典雅。枇杷葉和花枝油亮亮的，雨聲綿綿，這份靜美，令人安詳。媽媽的針線籃里有一些寶貝，每次她拿出來看或有人來‘落樣’時，我都會驚奇地盯牢著看：一本泛黃的很大的書里夾著很多紙剪的圖案，一張張拿出來，像變戲法似的。有各式鞋樣，衣服、帽子的式樣，還有好些花卉的繡樣，有的古樸簡潔，有的空靈秀氣，有的繁雜如藤蔓纏繞，這些都是媽媽多年來收集或自己構(gòu)思整理出來的。
　　 小一些的時候，媽媽是只讓我看不讓我碰的，怕我不小心撕破或弄丟。村上有婦女來向媽媽要式樣，媽媽隨手拿把剪刀，撕張紙，當(dāng)場就照著書頁間的原樣剪了送她們。大一些了，媽媽就允許我自己拿著看了，有時還會問問我哪個更好看，和我商量設(shè)計新的花樣。
　　 媽媽很會做針線，做工也好。小時侯我們一家穿的衣服都是媽媽自己做的，我還常常穿媽媽改過的爸爸媽媽、哥哥姐姐的衣服。那時候家里經(jīng)濟(jì)條件不好，身上穿戴總是改改補(bǔ)補(bǔ)又三年，不過那種穿著改過的衣服的細(xì)膩感覺，也是十分奇妙的。
　　 媽媽也靠這手藝貼補(bǔ)家用，不過媽媽幫人做衣服并不收錢，做好了人家會拿些糕餅糖蛋之類的作為謝禮。去嫁娶辦喜的人家?guī)兔ψ鲆路?，會得到一點喜錢紅包。有的人家辦滿月酒時，突然發(fā)現(xiàn)漏了虎頭帽，心急火燎地趕來叫媽媽，媽媽閑閑做來，絕不誤時，立等可取。有時老人突然逝世，沒有準(zhǔn)備壽衣，壽衣里里外外要做十三件，還要做成群孝子孝孫的孝服，這種時候當(dāng)然要幾個幫手合作，媽媽忙而不亂，指揮若定，通宵達(dá)旦，總能順利完成。
　　 不管什么式樣的衣服，媽媽一看就知道其中裁剪縫制的奧妙，最拿手的當(dāng)然還是老式衣服，婦女的衣服是斜襟的，男人的衣服是對襟的，袖子都接在小胳膊上，琵琶紐扣，密針滾邊，如今看來像是戲裝。不過，我喜歡那種一個一個布扣輕輕扭上的感覺，顯得又安閑，又溫暖，所以媽媽曾給我做過幾件老式夾襖，穿在里面，看不出來，自己卻時時感受得到那種老式夾襖特有的熨帖和周到。
　　 “原創(chuàng)首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