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云利||光明有岸
二爺爺,姓杜。聽父輩們說,他是村里一位從未見過光明卻又走進光明的人。
他曾經很有“身份”,大權在握。在上個世紀大集體年代,因他是盲人,無法到田地里勞作,掙不到工分,隊里分糧食也無法去領,大隊長又擔心其他社員攀比,就讓他掌管大隊倉庫鑰匙,只有大隊書記、會計和需要到倉庫里取物資的社員一起來,才能拿出鑰匙,打開庫房。
二爺爺執(zhí)行規(guī)定沒二話,讓人在褲子上縫個口袋,鑰匙掛在腰間,就連睡覺也不離身。用社員們的話說,想從他那里多取一兩黃豆,比登天還難。
二爺爺管理倉庫五年,年年都被評為“先進生產者”,每年都在社員大會上披紅戴花。
實行家庭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后,大隊倉庫里的“家產”都分給了各家各戶,二爺爺布袋里就只剩下自己的房門鑰匙了。村領導商量村民們,憐他無依無靠,就把他列為“五保戶”,他所有的吃穿住用都由大隊包辦,村里的民兵和他的親戚、鄰居也會不定期幫他收拾屋子,曬曬被褥,洗洗衣服等。
二爺爺勤快實在。常幫別人摘花生,剝個玉米棒啥的。只要村里、親戚鄰居給他送來了諸如蘋果、桃子、糖塊、桃酥點心等食物,他都會分給我們吃。雖然看不到多彩的世界,但總在過年時,也會給自己置辦一件新表新里的藏藍色褂子,鄉(xiāng)親們都說他穿著合身、精神,看得出二爺爺心里也美滋滋的。
二爺爺知恩感恩。過年時才吃到的豬肉,他總是摸索著把肉剁成餡兒、和好面,費時費力地包成水餃,小伙伴吃了總是想,天天有肉吃就好了?,F(xiàn)在回想起他摸著菜板,用力剁肉的聲響,那可能就是用另一種聲音來尋找光明吧。
二爺爺心里是明亮的。他總是把希望帶給別人。
記得那次為了買到一本自己喜愛的四角號碼字典,我就把家里積攢的兩個鵝蛋、五個雞蛋,用吃飯的大瓷碗端著,滿心歡喜地到十里地外的供銷社去換。
值班的售貨員是一位老大爺,鼻梁上架著一副老花鏡,正是午休時間,我叫了好幾聲,他才醒來,滿臉的不情愿。當我說是用雞蛋、鵝蛋換字典時,他疑惑地看了我好幾眼,才用桿秤稱了稱,說還差一個雞蛋錢呢。
我懷著滿心的沮喪經過二爺爺門前時,心想,要是二爺爺能借給我一個雞蛋,先買回字典,以后再還給他不就行了嘛!可又不好意思張口,就在他的屋里賴著不走,二爺爺問我好幾遍,我才把用雞蛋換字典的事說了。
二爺爺聽完,轉身摸索著爬上炕,從墻角的黑罐子里,掏出兩個雞蛋,說:“拿去吧,別再不夠錢了,到供銷社那么遠,省得來回跑。再不小心弄破一個咋辦?要是能剩幾毛錢,你就買個本子或換塊糖吃?!?/div>
我接過二爺爺給的雞蛋,身后落下一串謝謝,又一路小跑到鄉(xiāng)里,終于換回一本向往已久的字典。我怕手心的汗水弄臟了字典,也擔心再掉了,干脆脫了上衣包著字典。一路上光著膀子,邊走邊背查字口訣,心里那個美啊,感覺走再遠的路都值得。
回到村時,已是日暮時分,我把嶄新的字典放到二爺爺手上,順口把剛記下的“七角八八九是小,點下有橫便零頭”的查字口訣背給他聽。他反復摩挲著字典,又輕輕地拍拍我的頭,囑咐我好好念書,將來能當個老師,帶孩子們看看外面的世界,也是孩子們的福分了。
我借二爺爺雞蛋換字典的事還是讓父母親知道了,父母也沒責怪我,只等俺家的雞下了蛋,父親替我還了情分,母親還特意給二爺爺做了一雙新棉鞋。
這本字典伴隨我讀完小學、中學。父母去世后,在收拾舊東西時,我特意囑咐家人好好找找那本字典,結果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有找到,這成了我的憾事之一。
1986年參軍后,只要回家探親,我總會給二爺爺買點能咬動的食品,陪他嘮嘮家常,說說外面的世界和部隊上的開心事。他聽說我在部隊立了功受了獎,打心里為我高興,不時用手背擦去眼角的喜淚。
1996年中秋節(jié),我路過二爺爺的家門口,見“鐵將軍”把上了門。問二叔,才知道他住進鄉(xiāng)里的“幸福院”,享福去了……
據大姐說,二爺爺離開居住的屋子時,有點戀戀不舍,但他還是笑著揮手告別鄉(xiāng)親,幸福得像花兒一樣。
2016年春節(jié)問起二爺爺近況時,二叔嘆了一口氣,“不管怎么說,你二爺爺雖說殘疾,村里照顧,國家優(yōu)撫,可也沒遭大罪,算是有福氣的人了?!币淮蹨I掉進爐火里,噼里啪啦的聲音,如壯行的鞭炮。
如今,二爺爺曾經住過的兩間老房子,擴建成了村里的“幸福院”,上了年紀的老人只要愿意,都可以住進來,二叔也位列其中。老人們在一起娛樂,一起嘮家常,幸福常溢滿心頭。
我在想,要是二爺爺還活著,也會住進村里自己的“幸福院”,他的眼睛說不定還能看得見青山綠水,看得見這滿目春色了呢!
鄭云利,筆名:蟬鳴,詩人,作家,山東萊蕪人,現(xiàn)就職于煙臺市人民政府。系山東散文學會會員,中詩網簽約作家,膠東在線簽約作家,出版詩集《陽光不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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