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一樣的節(jié)日
原上,到了夏的季節(jié),柳樹蟬鳴,澇池蛙叫,院落雞唱,柴門犬吠,還有牛羊暮歸,做晚飯風(fēng)箱的激越。這些聲音喧囂而富有動感,富有煙火氣象。 沒有栽果樹的原,到了麥黃的時候,學(xué)校要放忙假,所謂忙,就是到了繡女都要下床、龍口奪食的時候。 誰見過如此壯觀的場面?望不到邊的滿眼金黃,微微的風(fēng)把麥浪送得很遠(yuǎn),午后的斜陽在麥穗上跳躍,如佛光普照,刷刷的聲響此起彼伏,仿佛神的低語。麥穗凝重而肅穆地挺立,似乎在等待農(nóng)人的收割,這是上天的恩賜,也是勞作的回報,更是土地的感人,豐收!豐收!火一樣的喜悅,不由得生出膜拜的沖動。此時,天空是湛藍(lán)湛藍(lán)的,云朵有點厚重的質(zhì)感,立體而松軟,懶散地飄在無邊的天空。 如果隊上大面積的收割結(jié)束了,學(xué)校就會組織學(xué)生排上整齊的隊伍,學(xué)生大多不分男女戴著遮陽的草帽,顏色深淺不一,帽沿大小也不一齊。手提著玻璃酒瓶或掉了漆皮的軍用水壺,里邊大多裝著的是甜甘草泡的水,沒有甘草泡,一定是有點時尚的糖精或白糖水。拾麥時把瓶瓶壺壺放在自認(rèn)為安全易找的草叢中。這種組織的麥地?fù)焓靶袆油@平平。 因為那時收割小麥,沒有收割機,除了鐮刀割,還有刪麥竿子,這是一個帶著手柄和拉繩的大鐮刀,那刃子有一米四五長,腰間綁的帶子后連拖著一張席子,用繩再使勁一拉,噌的一聲,金光一閃,麥穗帶著竿子被刪下,落在扇形的網(wǎng)面上,并順勢轉(zhuǎn)身倒在后邊的席子上,等積攢得多了,后邊跟著拉耙的人就與刪麥把式一道把席子里的麥倒在地,席空了接著再刪。一般刪麥竿子要攬上六、七行麥,甚至十多行,相當(dāng)于三四個人工的收割進(jìn)度。 學(xué)生就是在拉了耙的嬸子后邊撿拾遺落的麥穗,運氣好,還能拾一兩把。一把就是學(xué)生的小手能夠剛剛攥握住的樣子,手握住麥穗下的一段麥稈,拾到捏不住了,就用地塄折一節(jié)蒿草擰緊,把擰好的一段夾在麥稈里,就算一把了。集體拾麥就是這樣,像吃大鍋飯,吃不肥也餓不瘦,同學(xué)之間沒有分別。學(xué)生都喜歡三三兩兩的游擊戰(zhàn),偷懶的學(xué)生有的會去地里的麥堆子上去抱一大抱,躲在沒有人的角落整理成一把把的形狀,然后悄悄背回學(xué)校過秤交給學(xué)校。有眼色的,跟著拉麥的大馬車,在后頭拾得不亦樂乎??梢韵胍姡R車上的麥子裝得很高,路過地塄,地塄上的雜樹條子棗刺樹總能掛拉下來麥穗。到了胡同,道路坑坑洼洼,更是掉的到處都是,這等于是在棗刺、雜草上拾麥。 我拾不了多少,雖是在胡同拾麥的學(xué)生,可從來沒得過勞動成績優(yōu)異的獎狀。 一年我們小學(xué)學(xué)校拾的小麥,用麻袋、口袋裝,能一直摞到了大教室的房頂,晚上有兩個年齡大點的學(xué)生睡在麻袋上看麥子。第二天其中一個給大家說,晚上看到一個白胡子爺爺在門背后站著朝著他笑,嚇醒來了,拉開燈啥也沒有。后來聽大人說,學(xué)校的大教室原來就是孫氏家廟啊,拾的麥多得把爺爺趕的都沒地方住了,難怪爺爺現(xiàn)身了。 一般是,邊收割邊碾打,像流水線作業(yè),最早用牛、驢或騾子、馬,套上碌碡架子碾麥,趁著炎炎烈日,正好碾場。碾場的時節(jié),常常暴風(fēng)驟雨突然降臨,社員們只得搶著圈堆成一個個麥與竿的山,唯恐淋濕了發(fā)芽,那出了芽的麥交公購糧糧站不要,隊上給社員分了吃也是甜甜的粘牙,沒有新麥的清香。 我最喜歡起麥秸垛,麥秸用木叉挑成一堆堆,然后由兩人,一左一右扶著麥秸叉車呼的叉起,推倒在麥秸垛下,再用木叉挑到麥秸垛上,麥秸垛上有一個起垛的把式站在中間左右前后平衡挑撥,一層層往高處碼放,垛子在一寸寸生長,直到麥秸挑不上去為止,最后由起垛的把式封成圓頂或橢圓形的頂子,然后用麥殼覆蓋拍實,就算把麥秸垛起好了。作家鐵凝曾在她的小說《麥秸垛》里有過精彩的描述,“當(dāng)初,那麥秸垛從喧囂的地面勃然而起,挺挺地戳在麥場上。垛頂被黃泥壓勻,顯出柔和的弧線,似一朵碩大的蘑菇;垛檐苫出來,碎麥秸在檐邊耀眼地參差著,仿佛一輪擁戴著它的光環(huán)。后來,過了些年。春天、夏天、秋天的雨和冬天的雪……那麥秸垛濕了又干,干了又濕,卻依然挺拔。四季的太陽曬熟了四季的生命,麥秸垛曬著太陽,顏色失卻著跳躍?!?/p> 在黃土高原上,起麥秸垛,是為青黃不接時給隊上的牲畜準(zhǔn)備的草料,可是這個過程其實就像一個盛大的節(jié)日,意味著一年的麥?zhǔn)占磳⒔Y(jié)束,意味著大家期待已久的白面饃可以吃上一陣子了。我喜歡這一天是因為十一二歲的我,能跟著媽媽吃上一頓隊里用新麥子磨的面做的杠子饃,還有燴有豬肉片子和粉條的大燴菜。一條豬的肉根本不夠一個隊上的人吃就完了。油餅也是隨便吃,但不能往回帶。真正的大鍋飯,記著還是一個字,香。曾記得,有一個族親力氣大,一左一右的胳膊肘窩里能各夾一線口袋麥,沿著咯吱咯吱響的長木板能裝到運送公購糧的車上,當(dāng)然,他的飯量也同樣大,一頓飯,他能吃三碗燴菜,六個杠子饃,實際上相當(dāng)于十二個圓饅頭,還外加一碗紅豆米湯。 那時,黃土高原上的麥?zhǔn)諘r節(jié),麥子的香味和著太陽的熱味,把農(nóng)人心底點燃,人們微笑著草帽底下黝黑的面容,甚至裸露著蛻了皮黑里透紅的脊背和手臂,一臉的滿足,一身的輕松,一心的歡喜,于我的親人來說,實際就是又迎來了一年里又一個隆重的節(jié)日,這個節(jié)日不僅歡樂了一個村莊,也歡樂了一條原。 (責(zé)任編輯:副主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