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宗道高梁橋〔高梁橋〕又名高亮橋，在西直門外西北，跨高梁河上。水從西山深澗中來，道此入玉河〔玉河〕即御河，流經(jīng)皇宮周圍。。白練千匹，微風行水上若羅紋紙〔羅紋紙〕一種細軟有紋理的薄紙，這里形容水波。。堤在水中，兩波相夾。綠楊四行，樹左葉繁，一樹之蔭，可覆數(shù)席，垂線〔垂線〕下垂的柳條。長丈馀。

岸北佛廬〔佛廬〕佛寺。道院甚眾，朱門紺〔紺（gàn）〕一種深青帶紅的顏色，即天青色。殿，亙數(shù)十里。對面遠樹，高下攢簇〔攢（cuán）簇〕聚集。，間以水田，西山如螺髻〔螺髻〕梳成青螺形的發(fā)髻。，出于林水之間。

極樂寺去橋可三里，路徑亦佳，馬行綠蔭中，若張蓋〔蓋〕傘。。殿前剔牙松〔剔牙松〕又名栝子松，比一般松樹針葉集中、稠密。數(shù)株，松身鮮翠嫩黃，班剝〔班剝〕同“斑駁”，雜亂錯落，此指松皮粗糙不平。若大魚鱗，大可七八圍〔圍〕兩手合拱為一圍。許。

暇日①〔暇日〕閑暇之時。，曾與黃思立〔黃思立〕名大節(jié)，號無凈，曾任太常寺博士，是作者的好友。諸公游此。予弟中郎〔中郎〕袁宏道，字中郎。云：“此地小似錢塘蘇堤〔錢塘蘇堤〕在杭州西湖中，是宋蘇軾出任杭州知州時修建，后人稱為“蘇堤”或“蘇公堤”。?！彼剂⒁嘁詾槿弧Ｓ韫虈@西湖勝境，入夢已久，何日掛進賢冠〔掛進賢冠〕意謂辭官。，作六橋〔六橋〕西湖堤上有映波、鎖瀾、望山、壓堤、東浦、跨虹六橋。下客子，了此山水一段情障〔情障〕佛家語，佛家認為對世俗生活某些愛好，會形成心情上的翳障。乎？是日分韻〔分韻〕作詩術(shù)語，指作詩時先規(guī)定若干字為韻，各人分拈韻字，依韻作詩，叫做“分韻”，也稱“賦韻”。，各賦一詩而別。

春游西湖選自《西湖游記選》（浙江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此文一題為“游六橋待月記”。

袁宏道西湖最盛，為春為月〔為春為月〕是春天，是月夜。。一日之盛，為朝煙，為夕嵐〔夕嵐〕傍晚時煙霧迷蒙的景色。嵐，霧氣。。今歲春雪甚盛，梅花為寒所勒〔勒〕逼迫，侵襲。，與杏桃相次開發(fā)〔相次開發(fā)〕相次，依次。開發(fā)，開放。，尤為奇觀。石簣數(shù)為余言傅金吾〔傅金吾〕不詳。金吾，古官名，執(zhí)金吾，掌京師治安事務(wù)。園中梅、張功甫玉照堂〔張功甫玉照堂〕張功甫即張，號約齋，南宋畫家，官奉議郎、直秘閣。玉照堂為張所筑的別室，蓄有梅花三百多株。故物也，急往觀之！余時為桃花所戀，竟不忍去〔去〕離開。。湖上由斷橋至蘇堤一帶，綠煙紅霧，彌漫二十馀里，歌吹為風①〔歌吹為風〕歌聲、樂器聲像一陣陣的風。，粉汗為雨〔粉汗為雨〕和著脂粉的汗水像雨。，羅紈〔羅紈〕質(zhì)地輕細的絲織品，這里指衣著華麗的人。之盛，多于堤畔之草，艷冶〔艷冶〕艷麗。極矣。

然杭人游湖，止午、未、申三時〔午、未、申三時〕午，上午十一時至下午一時。未，下午一時至三時。申，下午三時至五時。，其實湖光染翠之工〔湖光染翠之工〕指湖面受日光照射，好像染過一樣，顯出一片翠綠。工，精致。，山嵐設(shè)色之妙〔山嵐設(shè)色之妙〕山中霧氣的色彩變化。，皆在朝日始出，夕舂〔夕舂（chōng）〕夕陽。未下，始極其濃媚；月景尤不可言，花態(tài)柳情，山容水意，別是一種趣味。此樂留與山僧游客受用，安可為俗士〔俗士〕一般的人，世俗之人。道哉？

觀第五泄記選自《西湖紀述》（《武林掌故叢編》第二集）。第五泄，第五條瀑布。浙江諸暨西六十余里的五泄山上有五處瀑布，時有“五泄爭奇于雁蕩”之譽。

袁宏道從山門〔山門〕此指五泄山上五泄寺的大門。右折，得石徑。數(shù)步，聞疾雷聲，心悸。山僧曰：“此瀑布聲也?！?/P>

疾趨，度石罅，瀑見〔見〕通“現(xiàn)”。。石青削〔青削〕指山石青綠，陡如刀削。，不容寸膚〔不容寸膚〕指沒有泥土。，三面皆郛立〔郛（fú）立〕像城墻一樣立著。郛，外城。。瀑行青壁間，撼山掉〔掉〕搖動。谷，噴雪直下，怒石橫激如虹，忽卷掣〔卷掣（chè）〕卷引牽拉。折而后注，水態(tài)愈偉，山行之極觀也。

游人坐①〔（qī）〕傾斜。巖下望，以面受沫〔沫〕泉水下瀉所激起的飛沫。，乍若披絲，虛空皆緯〔緯〕橫向的線條。這里指飛灑的瀑布的水流。，至飛雨瀉崖，而猶不忍去。

暮歸，各賦詩，所目既奇，思亦變幻?；秀迸９砩呱瘛才９砩呱瘛撑９硎欠鸺宜f的地獄中的牛頭鬼；蛇神是傳說中的蛇精。這里用以比喻種種虛幻怪誕的情狀。，不知作何等語。時夜已午，魈〔魈（xiāo）〕傳說中的山里獨腳怪物。呼鬼號之聲，如在床幾間。彼此諦〔諦〕仔細。觀，須眉毛發(fā)，種種〔種種〕所有的。皆豎，俱若鬼矣。

西山十記選自《袁小修日記》（《中國文學(xué)珍本叢書》第一輯）。西山，即北京西郊群山的總稱，為軍都山的分支，包括百花山、靈山、妙峰山、香山、翠微山、盧師山、玉泉山等。（選二）

袁中道記一

出西直門〔西直門〕今北京的西直門，城樓已拆除。，過高梁橋，楊柳夾道，帶以清溪〔帶以清溪〕道旁清溪如同衣帶。，流水澄澈，洞見沙石，蘊藻縈蔓〔蘊藻縈蔓〕水草積聚，枝蔓纏繞。，鬣走帶牽〔鬣（liè）走帶牽〕意謂水藻像馬鬃那樣被風吹動互相牽扯。鬣，馬頸上的長毛。。小魚尾游〔尾游〕相隨地游著。，翕忽跳達〔翕忽跳達〕迅疾的樣子。跳達，輕捷。。亙流背林〔亙流背林〕流水綿延，背依樹林。，禪剎〔禪剎〕佛寺。相接。綠葉郁①〔（nóng）郁〕茂密繁盛。，下覆朱戶〔朱戶〕泛指富貴人家的宅第。，寂靜無人，鳥鳴花落。過響水閘，聽水聲。至龍?zhí)兜蹋瑯湟婷?，水益闊，是為西湖〔西湖〕指頤和園內(nèi)的昆明湖。也。每至盛夏之月，芙蓉十里如錦，香風芬馥〔芬馥〕清新濃郁。，士女駢闐〔士女駢闐（tián）〕形容人多。駢闐，絡(luò)繹不絕。，臨流泛觴〔臨流泛觴〕列坐水邊，浮杯飲酒。泛觴，酒杯放在流水上，任其漂流，流到誰面前誰飲酒。，最為勝處矣。憩青龍橋，橋側(cè)數(shù)武〔武〕古代以六尺為步，半步為武。，有寺依山傍巖，古柏陰森，石路千級。山腰有閣，翼以千峰〔翼以千峰〕以千峰為其羽翼。，縈抱屏立〔縈抱屏立〕環(huán)抱著像屏風一樣站著?？M抱，環(huán)抱。屏立，像屏風一樣立著。，積嵐沉霧。前開一鏡，堤柳溪流，雜以畦畛〔畦畛（qízhěn）〕田間小路。，叢翠之中，隱見村落。降臨水行，至功德寺〔功德寺〕舊名護圣寺，建于金時。明宣德二年重建，因改今名。，寬博有野致〔野致〕野趣，田野風味。。前繞清流，有危橋可坐。寺僧多業(yè)農(nóng)事，日已西，見道人執(zhí)畚者、者〔執(zhí)畚（běn）者、（ch?。┱摺衬弥魏偷摹［?，簸箕之類的農(nóng)具。，鐵鍬一類。、帶笠者，野歌而歸。有老僧持杖散步塍〔塍（chéng）〕田埂。間，水田浩白，群蛙偕鳴。噫！此田家之樂也，予不見此者三年矣。夜遂宿焉。

記二

功德寺循河而行，至玉泉山〔玉泉山〕在青龍橋北，以泉名，山頂有金行宮、芙蓉殿故址。麓，臨水有亭。山根中時出清泉，游噴①〔（chán）〕高峻。石中，悄然如語。至裂帛泉〔裂帛泉〕泉自崖壁中噴出，作裂帛聲，俗稱裂帛泉。，水仰射，沸冰結(jié)雪〔沸冰結(jié)雪〕形容泉水噴出的白色水沫像涌出的冰塊和連結(jié)的雪花。，匯于池中。見石子鱗鱗，朱碧磊珂〔石子鱗鱗，朱碧磊珂〕形容水底的石子像片片魚鱗細密整齊地排列著，經(jīng)陽光照射，石子現(xiàn)出紅綠色。磊珂，應(yīng)作“磊”，眾多的樣子。，如金沙布地〔金沙布地〕佛經(jīng)載，有人請佛講經(jīng)，用金沙鋪地，以示尊重。，七寶妝施〔七寶妝施〕用七寶妝點。七寶，佛經(jīng)中說法不一，大致包括金、銀、珍珠、瑪瑙、琉璃、琥珀等。，蕩漾不停，閃爍晃耀。注于河，河水深碧泓〔泓〕水深而廣。，澄澈迅疾，潛鱗了然〔潛鱗了然〕水中游魚清晰可見。潛鱗，潛游的魚。了然，清清楚楚。，荇發(fā)〔荇（xìng）發(fā)〕荇菜的根莖。可數(shù)。兩岸垂柳，帶拂清波，石梁如雪，雁齒相次〔石梁如雪，雁齒相次〕河上的石堰色白如雪，像雁行一樣，依次排列。石梁，水中砌石擋水而中空以通的堤壩。齒，排列。。間以獨木為橋，跨〔跨〕騎坐。之濯足，沁涼入骨。折而南，為華嚴寺〔華嚴寺〕有上華嚴寺和下華嚴寺。據(jù)《長安客話》載，華嚴寺有洞二，一在山腰若鼠穴，道甚險。一在殿后，深數(shù)十武，曰七真洞。，有洞可容千人，有石床可坐。又有大士〔大士〕指觀音大士。洞，石理詰曲〔詰曲〕彎曲。，突兀奮怒，皺云駁霧〔皺云駁霧〕形容云霧變幻莫測，這里用來形容石頭姿勢多變。，較華嚴洞更覺險怪。后有竇〔竇〕洞。，深不可測。其上為望湖亭，見西湖明如半月，又如積雪未消。柳堤一帶，不知里數(shù)，裊裊濯濯〔裊裊濯濯〕形容堤上樹木隨風飄動，清新光潔。裊裊，隨風飄動的樣子。濯濯，清朗光潔。，封天蔽日。而溪壑間，民方田作〔田作〕在田里勞動。，大田浩浩〔浩浩〕水大的樣子。，小田晶晶〔晶晶〕透明的樣子。，鳥聲百囀，雜華①〔雜華〕各種花。在樹，宛若江南三月時矣。循溪行，至山將窮處，有庵，高柳覆門，流水清激，跨水有亭，修飭〔修飭〕整齊嚴肅。而無俗氣。山馀出石，肌理〔肌理〕石頭的紋理。深碧，不數(shù)步見水源，即御河〔御河〕指今北京故宮周圍的護城河。發(fā)源處也。水從此隱矣。

白 洋 潮選自《陶庵夢憶》（浙江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白洋，山名，又名龜山，在浙江紹興。

張岱故事〔故事〕舊例，舊俗。：三江〔三江〕在浙江紹興北，曹娥江之西?？闯?，實無潮看。午后喧傳〔喧傳〕盛傳。曰：“今年暗漲潮”，歲歲如之。

庚辰〔庚辰〕明崇禎十三年（1640）。八月，吊朱恒岳〔朱恒岳〕即朱燮元，萬歷進士，崇禎年間進少師。少師，至白洋，陳章侯、祁世培同席〔陳章侯、祁世培同席〕與陳章侯、祁世培坐在一桌。陳章侯，即陳洪綬，號老蓮，明末清初畫家。祁世培，即祁彪佳，字虎子，號世培。山陰（今浙江紹興）人，南明時曾巡撫江南。清軍破南京、杭州，自殺而死。明末著名劇評家。。海塘上呼看潮，余遄〔遄（chuán）〕迅速。往，章侯、世培踵至〔踵至〕接踵而至。，立塘上。見潮頭一線，從海寧〔海寧〕縣名，南臨杭州灣，沿海有堅固的海塘工程。而來，真〔真〕同“直”。奔塘上。稍近，則隱隱露白，如驅(qū)千百群小鵝，擘翼〔擘（bò）翼〕張開翅膀。擘，分開。驚飛。漸進，噴沫冰花蹴起〔蹴（cù）起〕涌起。蹴，踢。，如百萬雪獅蔽江而下，怒雷鞭之，萬首鏃鏃①〔鏃鏃〕同“簇簇”，聚集。無敢先后。再近，則颶風逼之，勢欲拍岸而上?？凑弑僖住脖僖住丑@退。，走避塘下。潮到塘，盡力一礴，水擊射濺起數(shù)丈，著面皆濕。旋卷而右，龜山一擋，轟怒非常，熗碎龍湫〔熗（qiàng）碎龍湫〕指龍湫之水像炒菜一樣翻滾不止。熗，一種炒菜的方法。龍湫，瀑布。，半空雪舞，看之驚眩。坐半日，顏〔顏〕面色。始定。

先輩言浙江潮頭，自龕、兩山〔龕、兩山〕龕，龕山，原屬紹興。，山，在海寧縣境。兩山夾峙錢江南北對峙，為錢塘江門戶。漱激〔漱激〕沖刷激蕩。而起。白洋在兩山外，潮頭更大，何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