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遠基金會導讀]近年來，中國婚俗發(fā)生了較大變化，各式各樣的婚禮在吸引人們眼球的同時，也引發(fā)了社會關于婚俗文化的討論。本文作者以近年流行的“中式婚禮”為研究對象，回溯傳統(tǒng)中國婚俗，認為并沒有真正的“中式婚禮”，事實上今天的大多數(shù)婚禮，并不源于古代，而是來自民國時期。作者認為，當代婚禮在市場機制的影響下，某種程度上成為階層地位的展示，而在復古風中流行起來的“中式婚禮”，奢華之余，似乎顯得不倫不類。本文原載“浪潮工作室”，特此編發(fā)，供諸君參考。

　　一定曾有這樣的一對情侶，覺得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是一場盛大而莊重的婚禮。這場婚禮不僅要浪漫，還要有復雜的儀式承載他們的慎重，有豐富的內(nèi)涵寄托他們的期待，于是“中式婚禮”往往成了心儀的選擇。

　　婚禮那天，他們車水馬龍穿過街區(qū)，他們執(zhí)子之手跨越火盆，他們身著華服當堂對拜，他們歡呼之下送入洞房。他們很高興，說終于辦了一場純粹正宗的中式婚禮。至少，婚慶公司曾跟他們保證，這樣的婚禮一定獨一無二。

　　他們躺在床上，精疲力盡，為了這場婚禮耗費了數(shù)月的精力，甚至花費也讓他們一度愁眉。但好在，終于結(jié)束了，他們恪守了中國人的習俗，弘揚了傳統(tǒng)文化。盡管事后并沒有人關心，真正的“中式婚禮”是否存在。

　　▍沒有真正的中式婚禮

　　現(xiàn)在的婚慶公司在策劃“中式婚禮”時，往往說是“漢唐婚禮”。并以“六禮”作為整個流程的藍本，依次包括：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六個步驟，這是在周代就已確立的禮制。但就算古人將婚禮的宗法價值看得很重，也未必都一成不變地恪守“六禮”。

　　在魏晉南北朝時代，皇太子結(jié)婚不行六禮中的“親迎”之禮;至隋唐之后，皇太子結(jié)婚才開始“親迎”。宋代官宦貴族雖然還行六禮，但民間卻嫌六禮繁瑣，僅行四禮。到了南宋朱熹作《朱子家禮》時，為了簡單也將六禮合為三禮，類似于現(xiàn)代的求婚、訂婚、成婚三部曲。

　　光緒皇帝大婚畫像

　　三禮其實也很“正宗”，因為整個元明清三代，朝廷頒布的《士庶婚禮》就是依據(jù)《朱子家禮》制訂的，不過大多品官還是嚴格依照古禮舉行“六禮”，以顯示官民之間的等級差別。在禮儀等級森嚴的社會制度下，庶民百姓既沒有資格也沒有財力舉辦禮法所規(guī)定的奢華婚禮。也就是說，今天花大價錢辦“中式婚禮”的，讓他們“穿越”回漢唐，可能根本就沒資格行“六禮”。

　　而且在儒家文化傳統(tǒng)中，婚禮本應該嚴肅、莊重，因此會冷漠得幾乎不近人情，主要是不舉樂、不祝賀，唐代就有規(guī)定：“婚娶家音樂、并公私局會花燭，并宜禁斷”。今天的婚慶公司們喜歡抬著花轎吹吹打打，沒有意識到這是壞了古人的規(guī)矩。

　　現(xiàn)代“中式婚禮”中的“合髻”習俗也是一樣。宋朝就流行夫妻各取一截頭發(fā)編在一起，稱為“結(jié)發(fā)夫妻”，但其實士大夫們很看不起這類習俗，把這些都當作必須去除的“猥儀鄙事”。

　　在士大夫們看來，所謂的古禮經(jīng)義，本質(zhì)上是強調(diào)婚禮有“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廟而下以繼后世”的重大意義，以及代替父母參與、主持家庭事務的嚴肅心情，所以他們非常警惕婚俗中過分娛樂化的傾向。但是一個過分嚴肅的婚禮，大概沒有哪對現(xiàn)代情侶向往吧。

　　更何況，過去的“六禮”所包括的儀式實際上包含整個認識到迎娶的過程，現(xiàn)代將親迎后的婚慶典禮才稱為婚禮，要是真按唐代的標準來，兩個人未經(jīng)媒人介紹“擅自”認識戀愛就已經(jīng)違禮了。

　　不管現(xiàn)代人怎么定義“中式婚禮”，標準都是王侯將相家的。在鑼鼓聲中，大戶人家炫耀著他們的財力。但對于平民百姓來說，越往后婚禮儀式越趨于簡單。民俗學家發(fā)現(xiàn)，80年代的婚禮相比于民國，“明顯的變化是男女訂婚前的介紹認識過程復雜了，婚禮的儀式卻大大簡化”，但“婚宴的鋪張卻是很大的，以至于婚宴成為婚禮的主要項目”。

　　這并不奇怪，李銀河在研究40年代至90年代的婚禮儀式后發(fā)現(xiàn)，婚禮本身有明顯的階層的整異。工人階級家庭往往在經(jīng)濟拮據(jù)的情況下四處舉債也要把婚禮辦得體面，而知識分子階層大辦婚禮的壓力就要小得多。這是因為工人階層比知識分子階層更看重親戚朋友之間的交往，他們在生活中能獲得的社會資源更少，因此更需要人際資源。

　　真要說什么是普通人家的“中式婚禮”，擺上一桌酒席，新人挨個認識各位親朋前輩，才是最“中式”，也是在人際社會中最有用的環(huán)節(jié)。另外有用的，大概就是收份子錢了。

　　▍文明號召下的新式婚禮

　　事實上，今天我們看到的大多數(shù)婚禮流程，并不是來自于清朝以前，而是來自于民國。五四一代可能沒有想到，他們奮力反抗的舊式婚禮會在一百年后再次成為新潮。

　　因為儀式繁瑣，耗資巨大，且年輕人沒有自**，舊式婚禮被當作是封建遺存。在外敵入侵面前，它更是成了國力衰微的原因和象征。

　　隨著新文化運動的興起，胡適、蔡元培、李大釗等人都大力宣揚婚姻自決、戀愛自由的主張。胡適就認為，夫妻雙方要先有“精神上的結(jié)合”，之后才能是“形體上的結(jié)婚”。因此，“六禮”中的大部分儀式都不再有用，因為人們的婚姻不再需要全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禮儀式也有了它更現(xiàn)代的意義。

　　根據(jù)北京1917年風俗調(diào)查報告，文明婚禮的流程大致是這樣：新婚夫婦一起坐車穿過街道，來到公園或其他公共場所，在這里稍加裝飾，由主婚人、證婚人來主持婚禮，介紹新婚夫妻，并指揮奏樂。兩人彼此鞠躬，再向主婚、證婚鞠躬，新人發(fā)表演說詞、嘉賓發(fā)表賀詞，最后款待宴客，整個過程只有半天時間。有時候也會唱“文明歌”，來取代吹打樂器。

　　1930年，民國報紙專門講解結(jié)婚戒指 / 衆(zhòng)文，《今代婦女》

　　取代各種復雜的聘禮、嫁妝，戒指成了雙方平等相愛，宣誓盟約的信物。民國時期開始有大量的文章介紹戒指的意義、選擇方法。1940年當一位讀者來信問《女鐸》雜志“為什么要戴結(jié)婚戒指”時，編輯的回復已經(jīng)是，“這是一種習慣”了，并認為不一定要金戒指，買不起金的，銅的鐵的都可以，因為這是平等婚姻的象征。

　　今天人們也喜歡在婚禮上起哄讓新人或者家長“講兩句”，有時候也會專門邀請領導、嘉賓講話，這些習慣也是從民國時候來的。那時候邀請名流士紳到場主婚或演講是文明婚禮必不可少的環(huán)節(jié)。這一習俗最早由北大校長蔡元培積極倡導，他提出了“以演講代替鬧洞房”的主張。

　　不管是中國的傳統(tǒng)婚禮，還是西方的教堂婚禮，都沒有過在婚禮中演講的習慣，蔡元培的這一提倡，可以說是中國首創(chuàng)了，當然也能算是“中式”。不過他可能沒料到，這一提倡為后世貢獻了那么多的故事或八卦。最為知名的就是在徐志摩的婚禮上，新婚夫婦被證婚人梁啟超罵的體無完膚。我們也是通過蕭紅的婚禮演講知道，她“和端木蕻良沒有什么羅曼蒂克的戀愛歷史?！?/p>

　　盡管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政治性的婚禮儀式越來越多取代文明婚禮，人們結(jié)婚時不再互換戒指，而是舉著小紅書在“革命路上手牽手”，但領導講話、新人致辭仍然是必不可少的內(nèi)容。只不過向父母鞠躬變成了向領袖畫像鞠躬，唱文明歌變成了唱《大海航行靠舵手》。

　　當然，不僅是新文化運動在積極提倡著新式婚禮，當時的國民政府還推廣“新生活運動”改良家庭陋俗，甚至還提倡和舉辦“集體婚禮”。現(xiàn)在大學一搞校慶就喜歡邀請多少對畢業(yè)生情侶參加集體婚禮，也是跟民國學的。

　　可以說，借由文化和政治的兩股力量，文明婚禮很快成了中國的婚禮主流，也奠定了之后近一百年的婚禮基調(diào)。這樣的婚禮是如此稀疏平常，以至于今天的人根本不會把它稱為“民國風”。

　　▍市場影響下的流程婚禮

　　人在變，婚禮也在變。如果你非要追求某一種固定形式的婚禮，那這種婚禮根本就不存在。實際上，現(xiàn)代社會中“婚禮是人生最重要的一天”這種概念也是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

　　我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婚禮從誕生之始，就不是兩個人愛情的象征。但婚禮在那時很重要是因為它是禮制的一部分，它不僅有強調(diào)階級身份的效果，還有實際的法律作用，通過一系列婚禮儀式之后，人們才認可這是一樁合法的婚姻，是“明媒正娶”?，F(xiàn)在有些農(nóng)村依舊有這樣的習慣：不管有沒有扯結(jié)婚證，只要擺酒了就算結(jié)婚了。

　　因此，從唐到清，都是“六禮備謂之聘，六禮不備謂之奔”。六禮中最重要的就是“納征”，即訂婚，男方家送交聘禮，訂立婚約，沒有這一步的婚姻就視為無效。但近代已經(jīng)不是這樣了。國民政府時期，訂婚不再是結(jié)婚的必經(jīng)程序，結(jié)婚的自**從家長手中轉(zhuǎn)移到婚姻當事人手中。由官方出具的結(jié)婚證書成了婚姻合法性的證明。

　　當婚禮失去其法律效應時，它便慢慢成了一種形式，并且在接下來的時間越來越趨于簡單節(jié)約。但當80年代自由市場興起之后，快速興起的婚慶市場再次把它變成了一個“重要的不能再重要”的儀式。

　　2002年中國網(wǎng)報道的一場“中國真正的現(xiàn)代婚禮”是這樣的——“由一輛林肯豪華轎車帶領的10輛奔馳車隊在北京長安街的一家豪華酒店前停了下來，花、氣球和小雕像裝飾著車隊，新婚夫婦走出豪華轎車，很快被攝影師、攝像機和歡呼的人群包圍?！?/p>

　　一個典型的現(xiàn)代婚禮開始一手由婚慶公司操辦，婚慶服務業(yè)涵蓋了美容、珠寶、攝影、餐飲、酒店、地產(chǎn)、旅游、汽車、保險、家具等諸多行業(yè)，形成了具有旺盛生命力的行業(yè)鏈。2009年，中國首部《婚姻慶典服務》國家標準正式開始實施，婚慶成為一項逐漸正規(guī)化、專業(yè)化的行業(yè)。

　　從2009年開始，中國每年登記結(jié)婚人數(shù)都超過1000萬對，來自中國婚博會產(chǎn)業(yè)調(diào)查中心的普查報告稱，88.4%的新人需要拍攝婚紗照，49.15%的新人計劃請婚慶公司策劃婚禮，78.7%的準備到酒樓舉辦婚宴，36.8%的要為新娘購買婚紗，67.7%將安排蜜月旅游。在城市中平均舉辦一場婚禮要花6.26萬元。

　　本來，在改革開放后，婚禮便不再受勤儉節(jié)約的管理條例和政治要求所限制，年輕人終于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和個性來辦一場婚禮。他們在婚禮中添加了家長想要的中式風格，也添加了自己喜歡的西式元素，總之喜歡就好。但在婚慶行業(yè)的評判下，這些都成了“四不像”的異類。

　　看似私密的愛情和婚姻問題成為了階級地位的展示。據(jù)2011年BBC報道，中國的婚慶產(chǎn)業(yè)總值超過800億美元。婚禮的費用沒有因為中產(chǎn)階級的增長而減少，中國的新人們在婚禮上只能扮演著一位熱心消費者的角色。在雜志、新聞和婚慶公司的宣傳下，一場“奢華婚禮”成了每個人，尤其是女性要有的“夢想”。　　

　　“中式婚禮”正好借著復古風興起，在山東德州，這樣一場“正規(guī)的中式婚禮”走下來，成本至少在一萬五千元以上，其中邁火盆、跨馬鞍、拜門神、撒金銀這四個環(huán)節(jié)是必不可少的。這些習俗都需要新人花時間學習，所以籌劃“西式”婚禮最多需要7天，而“中式”的至少兩個月。

　　由于步驟繁多、流程復雜，這種婚禮對司儀的要求就非常高，因此，司儀的價格也比普通的高出一倍。除此之外，準備花轎、抬轎人、蠟燭、桌案等道具開支又將成本拉了上去。這樣的“中式婚禮”比普通婚禮花費至少高一倍。

　　既然這么中式，配樂肯定也要用中式音樂吧。在2018年春節(jié)，浙江杭州的一對新人結(jié)束了愛情長跑，送給自己一場“中式婚禮”作為紀念，他們播放的婚禮進行曲是楊臣剛唱的《嫁狗》——“只要對我忠誠，我就別無所求，愿意‘嫁雞隨雞，嫁狗隨狗’?！?/p>

　　他們說這也是“中式婚禮”，你有什么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