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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社會史視野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筆談】

    隨筆美文2021-04-0587舉報/反饋
    “社會史視野”會反復談到“感知結構”,重視“情感”的活力,為的是接近文學敘述的生活世界,故鈴木教授在此也著重厘清其與年鑒學派心靈史研究的區(qū)別。

      保馬此前推送過“社會史視野”的系列文章,今日再推日本學者鈴木將久談《“社會史視野”的張力》一文。鈴木將久教授借竹內好中國研究的例子,來闡述他所理解的“社會史視野下的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參考竹內好,我們方容易理解“社會史視野”所追求的“整體性”,是在于通過把握各個歷史事實之間的相關性,致力于接近作品的生活世界的一種嘗試。因此,“社會史視野”會反復談到“感知結構”,重視“情感”的活力,為的是接近文學敘述的生活世界,故鈴木教授在此也著重厘清其與年鑒學派心靈史研究的區(qū)別。最后,鈴木教授談到“社會史視野”的邊界時,認為它對50年代中國社會研究的顯著“有效性”,幾乎同時意味著這個研究方法并不萬能。

      本文原刊于《文學評論》2020年第五期,感謝“文學評論”公眾號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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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社會史視野”的張力

      /鈴木將久

      《文學評論》2015年第6期組織了《“社會史視野下的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筆談》專輯,這組筆談提出了不少值得認真思考的問題,給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界帶來了沖擊,促動研究者反思研究方法和問題意識。不過,如“編者按”敏銳地指出的,這組筆談還只是提出問題,實際留下了很多討論的空間。研究者雖然認識到這組筆談的重要性,卻很難找到有效回應的途徑。我認為比較重要的問題是:如何定義與歷史學意義上的“社會史”的關系,也就是說,如“編者按”所講,“文學中的‘社會史視野’與歷史研究中的社會史、文化史研究取向有何異同?”下面,我通過整理“社會史視野”與歷史研究中的社會史的異同以及“社會史視野”作為文學研究的特點,試圖回應“社會史視野下的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筆談。

      一談起文學研究中的“社會史”方法,我們就比較容易直觀地理解文學研究中的“社會史”,即通過發(fā)掘史料調查文學作品的背景情況。誠然,對文學研究者而言,重現(xiàn)寫作文學作品當時的情況,無疑是一個理想。甚至可以認為不理解寫作當時及作品本身背后的情況,就無法明白該作品的全部意義。不過幾乎同時,我們也都知道根本不可能全面了解寫作當時的一切情況,即無法完全回到歷史現(xiàn)場。我們生活在與寫作當時相當不同的時空里,只能了解歷史的一部分,而且我們所了解的歷史或多或少受現(xiàn)在視野的限制。再說,文學作品還被認為是可以超越時空限制獲得普遍性的藝術品。有些研究者重視文學作品的普遍意義,幾乎不屑于回到歷史現(xiàn)場的努力。概而言之,回到歷史現(xiàn)場雖然自有其吸引力,但只能是一個夢想而已,而且文學研究的方法也不限于這個方向。因此“社會史視野”的提倡要面對雙重任務:要探索回到歷史現(xiàn)場的有效方法,同時要通過“社會史視野”拿出充滿說服力的對文學作品的解讀方式。

      為了理解“社會史視野下的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的特點,先讓我回顧一下日本研究者曾經做過的嘗試。竹內好1963年發(fā)刊《中國》雜志。《中國》的主要讀者對象是日本廣大的普通老百姓,竹內好面向日本老百姓轉達有關中國的諸多信息,即是從歷史上的大事件到日常生活的細節(jié)等不同層次的消息,試圖讓日本人心目中的中國形象更加親切。60年代冷戰(zhàn)格局嚴峻的時刻,竹內好直面中日之間的鴻溝,力圖通過雜志拉近雙方的距離。不言而喻,竹內好發(fā)刊《中國》,并不是文學研究的工作。但即便如此,竹內好的工作方式里隱含著他獨特的對文學的理解。竹內好認為日本人閱讀中國文學,不得不意識到中日之間的距離,如何克服距離接近中國文學,就是竹內好研究中國文學的基本目標。重要的是,竹內好研究中國文學的基本態(tài)度,與他發(fā)刊《中國》推動日本老百姓理解中國的想法有密切的相關性。

      竹內好在《中國》上連載了題為《為了知道中國》的系列散文。在剛開始連載時,他這樣寫道:“外國文學的研究者,其理想的狀態(tài)是,必須精通該國的各種事情,尤其要精通老百姓的生活。要不然,翻譯起文章來,也翻不好。但這是理想,談何容易?!@里寫的首先是對于文學研究的我的觀念,下面我想擴大概念,把同一個原則運用于歷史、政治和社會機制。我們實在不知道中國,讓人吃驚地不知道。而且我們連不知道中國這個事實本身,自己也沒有充分意識到。首先意識到自己的無知,是‘為了知道中國’必須邁進的第一步?!盵1]這里清楚表達了竹內好的思想和態(tài)度。第一,竹內好主張文學研究的觀念可以擴大到其他領域。如上面所講,竹內好試圖運用他所理解的文學研究方法,發(fā)刊雜志擴大影響力。第二,他的文學研究的方法,重點在于精通與自己有距離的外國的事情,尤其重視老百姓的日常生活。重視日常生活,表現(xiàn)著他的文學觀:竹內好所重視的“文學”是既反映老百姓的日常倫理觀念又推動老百姓日常生活的文字表現(xiàn),換言之,他認為文學該是與老百姓有緊密關系的活動。第三,他清楚知道這僅僅是理想而已,幾乎無法做到。我們可以看出竹內好始終意識到“精通”與“無法精通”之間的張力。第四,竹內好強調承擔這個張力的第一步是“意識到自己的無知”。他強調“無知”,并不意味著他感到虛無,也不意味著他要展開哲理性的思考,反而恰恰因為意識到了“無知”,才力圖了解最為基本的事情,即中國老百姓日常生活的細節(jié),如中國的度量衡等。竹內好似乎主張這么點點滴滴的“知識”才能導致讀者更正確地理解中國文學,拉近中日之間的距離。

      竹內好的嘗試或許可以幫助我們理解“社會史視野下的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在筆談中,何浩這樣說明“社會史視野”的初衷:“正由于我們身處特定歷史條件之下,我們關于歷史的敘述也往往受制于特定的思想意識、認知構架,充滿經由某一特定歷史時刻所形成的固定視角的高度過濾。文學/政治二元對立的視角即是如此?!盵2]何浩雖然重點批評當下中國流行視角的缺陷,但嚴格來講,他質問的并不僅僅是當下中國的敘述方式,任何時刻的視角都會受制于特定的認識結構。竹內好在60年代日本感到當時流行的視野不足以理解中國文學。一定程度上,何浩的問題是直面與自己有距離的文學作品時不免遇到的困境。意識到這種困境的何浩,正如竹內好意識到“無知”就開始整理中國老百姓日常生活的細節(jié)一樣,為了突破當下的特定視角,開拓“社會史視野”。

      問題在于,“社會史視野”如何打破特定視角的局限。竹內好重視中國老百姓的日常生活,當然絕不追求瑣碎的生活細節(jié),反而力圖把握中國老百姓的生活感覺。竹內好在上述文章中舉了一個簡單的例子:1942年他第一次去上海時,要求向導帶他去看上海的住宅區(qū),實際看了上海的弄堂、天井、亭子間等,才明白中國小說的空間感[3]。住宅區(qū)的空間安排雖然對外國讀者來說很陌生,但對中國讀者而言是用不著特別言說的常識。再說,住宅的感覺其實與小說主題并沒有直接的聯(lián)系,不懂空間感也可以欣賞小說。換言之,在解讀作品的思想意義時,這種空間感覺并不重要。但竹內好執(zhí)意理解這種感覺。他認為充分理解這種不關乎小說的思想性但實際支撐小說世界的生活感覺,才能真正“知道”該作品的文學世界。當然,竹內好并不主張自己理解空間感就能完整地體會中國老百姓的生活世界,他依然意識到自己的“無知”。關鍵是,竹內好為了突破中日之間的巨大距離,不滿足于思想層次上的理解,從看似瑣碎的生活感覺入手,致力理解中國文學的生活世界。他甚至認為,這樣的努力才能促進對文學的更好理解,促進中日老百姓距離的拉近,并建立起兩者之間的良性關系。

      參考竹內好的嘗試,我們就能理解“社會史視野”為何強調“整體性”。談起“整體性”,容易讓人誤解“社會史視野”試圖建立統(tǒng)合一切層次的唯一視角,“整體性”似乎覆蓋從瑣碎小事到國家大事的一切事實。但正如竹內好意識到“無知”才尋求生活感覺一樣,“社會史視野”追求“整體性”,也是突破當下特定視角的一種嘗試。程凱這樣說明“整體性”:“這種把握如果缺乏必要的整體與結構性參照,則不免滿足于相對主義式的‘多元性’,且流于實際上的‘碎片化’?!鯓油黄粕钊肷鐣v史現(xiàn)實時的籠統(tǒng)與抽象,摸索現(xiàn)代歷史進程的內在肌理是引入社會史視角的初衷;但同時亦須兼顧還原社會歷史脈絡時重構結構性視野和再認識各部分、各層次間的相關性?!盵4]這段話充分表達了“社會史視野”的基本方法。首先,“整體性”的反義詞是“碎片化”?!八槠钡臍v史事實,即便是在歷史上曾經存在過的真實,也不能幫助讀者理解該作品的文學世界,也就是說,不會支持竹內好所期望的閱讀行為。其次,在說明“整體性”時經常提到“結構性視野”,也意味著歷史事實并不處于隔離狀態(tài),一個個事實、一個個層次之間始終有相關性,充分注意到各個部分之間的相關性,才能出現(xiàn)“社會史視野”下的“整體性”??偠灾?,根據程凱的主張,“社會史視野”的“整體性”是通過整理各個歷史事實之間的相關性,力圖避免“籠統(tǒng)”和“抽象”的理解,致力于接近該作品的生活世界的嘗試之一。

      如果這樣理解“整體性”,我們也就不難明白“社會史視野”為何反復談到“感知結構”。文學研究中討論“情感”問題,固然有很多積累。最近成果比較豐富的是從拉康的理論吸取靈感的理論性較強的文學文本研究。除此之外,與“社會史視野”有關的是年鑒學派的史學方法。部分年鑒學派的研究者探索心理狀態(tài)的歷史,開拓了心靈史的研究成果。相比之下,“社會史視野”關注“感知結構”有其不一樣的獨特性。

      薩支山在筆談中談到了“情感”的重要性:“上述例子中,作家在敘述故事時提供的鮮活的感知經驗,可以讓我們認識到作家在參與具體的社會變革實踐中,所面臨的各種問題以及他們的理解和應對方式,在他們那里,政治、政策、文件并不是抽象的存在,而是落實為具體的工作和生活。當政治意識形態(tài)落實到具體的實踐層面,并以文學的方式展開的時候,對文學的解讀,就不能僅止于指出它們之間的矛盾和裂隙,更要將它們還原到具體的社會實踐中進行考察,作為重新理解那個時期歷史和文學的一個切入點?!盵5]首先,薩支山用“鮮活”一詞來形容“感知經驗”,也就是說,他顯然重視“情感”的活力。我們甚至可以認為薩支山重視“鮮活”的“感知經驗”幾乎相當于竹內好的嘗試,力圖接近文學敘述的生活世界。其次,重視“鮮活”其實還有一個重要意義,它說明“感知經驗”并不是固定不變的,反而保持高度流動性,要力圖把握流動中不斷發(fā)生變化的“感知”的動態(tài)性。如此理解“感知”的薩支山,接著強調“政治、政策、文件”等一般被認為枯燥政治層面上的事物也是“鮮活”的存在,而不是抽象的存在。薩支山重視以文學的方式展現(xiàn)這些政治事物的過程,主張必須關注具體操作層面上的“感知經驗”。也就是說,文學敘述和政治事物并不隔開,在具體操作的層面上,文學敘述和政治事物都具有“鮮活”的動態(tài)性,切入到那個歷史時代,“感知經驗”能起到重要作用。

      “社會史視野”下的具體研究豐富多彩,但我們大概可以概括“社會史視野”的幾個特點:它的初衷是要打破當下視野的局限,力圖接近與自己有距離的歷史時刻,尤其要進入那個歷史時代的生活世界;由于重視生活世界,因此避開“碎片化”的事實,致力于理解各個事物之間的相關性,形成一個時代的“整體性”理解;也因此重視有高度流動性的“感知經驗”,以“情感”為切入點,理解生活世界的“整體性”和“結構性”。

      這樣的研究方法,顯然與年鑒學派的心靈史研究不同。心靈史研究的代表性著作之一《屠貓記》,在序文的開頭部分這樣寫道:“本書探討18世紀法國的思考方式。書中試圖陳明的不只是人們想些什么,而且包括他們怎么思考——也就是他們如何闡明這個世界,賦予意義,并且注入感情?!盵6]可見,達恩頓關心的是歷史上的人的思考方式,他試圖勾勒某一個歷史時代的人的思考。也就是說,他的最終目標是重構一個歷史時代的思考的模式。相比之下,“社會史視野”不關心重構一個歷史時代,也不關心建立一個歷史時代的模式,而力圖體會一個歷史時代的人的生活。如果年鑒學派重視“感情”因素是因為“感情”構成人們思考方式的一部分的話,那么“社會史視野”重視“感情”是因為以“感情”為切入點能夠接近人們的生活世界,再現(xiàn)活生生的歷史時代。不過有一點值得注意,年鑒學派與“社會史視野”的差異雖然可以歸納為歷史研究和文學研究的不同訴求,但是,不管年鑒學派還是“社會史視野”,他們都沒有固執(zhí)歷史和文學的分野,反而有意突破兩者之間的鴻溝?!吧鐣芬曇啊憋@然吸收了年鑒學派的研究成果,在此前提之下,他們進一步探索適合于自己研究對象的研究方法。

      以上是我對“社會史視野”的理解。如果這個理解成立的話,最后要探討的是“社會史視野”的邊界問題。實際上,“社會史視野”雖然是面向與自己有距離的文學創(chuàng)作的研究方法,但并不適合于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所有作品。筆談的四篇文章都討論20世紀50年代與中國革命實踐有深刻關聯(lián)的文學作品。這個時代的文學最適于運用“社會史視野”。首先,因為那個時代的革命實踐與當下的我們離得太遠,現(xiàn)在的研究者幾乎無法接近50年代的經驗,更無法共鳴當時的生活。某種意義上,對現(xiàn)在的人而言,50年代中國是最遙遠的時代。其次,50年代中國在生活和感知方面發(fā)生了震天撼地的大變革。要理解這一大變革,“社會史視野”關注“整體性”和鮮活的“感知”,無疑特別有效。在此意義上,“社會史視野”的文學研究方法,與對50年代中國歷史的重審有密切關系。一定程度上,“社會史視野”的文學研究不僅對50年代中國文學研究,而且對該時期的歷史研究,也具有很大的意義。最重要的是,“社會史視野”設法擺脫當下視角的限制,致力避開當下的價值判斷,這樣的研究方法使研究者有可能發(fā)現(xiàn)50年代中國社會的“張力”。正由于“社會史視野”抓到50年代中國社會的“張力”,為有效打開文學研究提供了新的方向。

      不過,“社會史視野”對50年代中國社會研究的顯著“有效性”,幾乎同時意味著這個研究方法并不萬能,如果運用到其他時代的其他作品,至少要調整一部分研究方法和研究重點。無條件地接受或全盤批評“社會史視野”,都不是建設性的態(tài)度。在充分理解“社會史視野”的特點之后,如何接受“社會史視野”的啟發(fā)并產生適合于自己研究對象的新的研究方法,才是我們接下來要認真探討的課題?!?/p>

      注釋:

      [1][3]竹內好:《中國を知るために(為了知道中國)》〈代用品「開講の辭」(代用品“開講詞”)〉,寫于1963年,《竹內好全集》第10卷,第8頁、第11頁,第10頁,筑摩書房1981年版。

      [2]何浩:《歷史如何進入文學?——以作為《保衛(wèi)延安》前史的《戰(zhàn)爭日記》為例》,《文學評論》2015年第6期。

      [4]程凱:《“社會史視野下的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的針對性》,《文學評論》2015年第6期。

      [5]薩支山:《“社會史視野”:“當代文學”研究的一個切入點》,《文學評論》2015年第6期。

      [6]達恩頓:《屠貓記:法國文化史鉤沉》,呂建忠譯,新星出版社,2006年,第1頁。原文為Robert Darnton, The Great Cat Massacre: and Other Episodes in French Cultural History, New York: Basic Books, 1999, p.3.

    (責任編輯:副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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