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田的記憶
對于土生土長在鄉(xiāng)村的我來說,種田的記憶,已深深地鐫刻進我的骨髓。盡管隨著時光的流逝,歲月的變遷,那與一頭牛、一桿鞭、一支犁為伴的日子,已與我漸行漸遠。但每每在閑暇隙罅,細細品來,猶覺那樣的日子,有辛酸,有煩惱,但更多的,卻是收獲的喜悅和歡樂…… 春三月,幾場料峭的風雨纏綿過后,地里的泥土酥軟了?!昂糜曛獣r節(jié),當春乃發(fā)生?!彼锢铮呀?jīng)有農(nóng)人頭戴桐油斗笠,身披黑色蓑衣,扶著犁鏵,吆喝著牛兒,開始犁田了。 雨雖不算大,但“毛毛細雨濕衣裳”。我披著叔父從部隊寄來的一件草綠色的軍用雨衣,牽著牛兒,在水田埂上放牧。 我家的這頭水牛,是分產(chǎn)到戶后,父母親找親朋好友東挪西借,加上從銀行貸款一千多元,才從一個距我家兩百多里地,名叫“八里湖”的偏遠鄉(xiāng)村買回來的。因此,我們一家人對這頭牛是呵護有加,視若生命,十分愛惜。無論地里的活路再忙,時間再緊,也要讓它吃飽喝足,從不怠慢它。 田埂上的車前草、胖根草,經(jīng)過一冬的孕育,春雨的滋潤,已經(jīng)長得十分茂盛了。水牛悠閑自在地甩動著尾巴,低著頭,專心地啃食著田埂上嫩綠的草兒。它那有些瘦削的身體,在斜風細雨中時而輕輕地抖動幾下??粗@頭與我們一家人朝夕相處多年的水牛,滿足地咀嚼著,有時還仰起頭顱,邊嚼草邊四處張望的神情,我的心里也樂開了花。 大約兩個小時后,水牛吃得飽腸飽肚了。我把牛兒牽到水田田頭,將一只捥著兩根麻繩的軛頭,套到水牛的脖子上。水牛輕輕地擺動著脖子,兩只寬大的耳朵,一左一右地扇動著,嘴里還不住地咀嚼著,噴著一股細細的熱氣。 我把鐵犁掛在水牛軛頭的后盤子上。右手牢牢地扶住犁把,左手握著牛鞭、扯著牛繩,大吼一聲:“起帶——”聲音響亮悠長。聽到我的呼喚聲,牛兒低著頭,拔開四肢,鼓著圓滾滾的肚子,往前面使勁沖了起來。可能是由于我犁田經(jīng)驗不足的原因吧?犁鏵翻起來的泥巴連成了一長片,又深又厚。沒犁多遠,牛兒就累得喘起了粗氣,不住地吼著,四肢也往后蹬得老長,拼命拉著犁鏵??吹脚喝绱顺粤Φ臉幼?,我有些不知所措了。 “老四,快把牛停下來,把犁尖提起來,重新打意。”正當我一籌莫展之時,只聽到從我身后傳來舀子叔的叫聲。舀子叔是我的鄰居,今天五十歲,已經(jīng)種了三十多年的地,是遠近聞名的種田好把式。我趕緊勒住牛繩,扭過身來,求救似地瞄著舀子叔。只見舀子叔頭戴一頂斗笠,身披一張白色尼龍薄膜,扛著一把鐵鍬,站在田頭的泥巴路上。 見我把牛停下來了,舀子叔一個健步跨到水田里,三步并作兩步來到我的跟前。他接過我手里的犁把和牛繩,左手用力地往后扯動著牛繩,口里大聲吆喝著:“退步!退步!”聽到吆喝聲,水牛聽話地往后倒退了兩步。舀子叔連忙把右手緊扶著的犁把,用力往上提了起來。隨即,他又吆喝著牛兒:“起帶!”牛兒十分順從地往前走了起來。舀子叔右手的犁把在他的手中左右輕輕地擺動著,犁尖也輕輕地插進了軟軟濕濕的泥地中,犁鏵掀起泥巴發(fā)出的“咝咝”聲,節(jié)奏分明,頗為好聽。 舀子叔一邊幫我犁著地,一邊對我說:“犁尖插到地里的時候,不能太深,也不能太淺。太深了,牛吃虧,地也犁得不好。太淺了,地翻不過來,地里的草也壓不死,深度適中最好。” 在舀子叔手把手的指導下,我的犁田技術(shù),很快得到了長進。一天的功夫下來,兩畝地的水田全部犁完了。牛兒雖說很累,但卻十分配合。當我從水牛的脖子上解下軛頭的一剎那,我看到水牛的脖子上有一大塊深深的血印。我用左手在水牛的傷口處,輕輕地撫摸著,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負罪感來。 地犁好了,接著就是耙地和糙地了。耙地的時候,我們都是站在長耙上的。我們家鄉(xiāng)的長耙,耙身都是槐樹或棯樹做成的,耙子的前后各長2.5米,左右各寬0.4米,是一個典型的長方形。前后耙汀各有七到八個尖銳的耙齒,是用生鐵鍛造而成的,耙出來的地,泥土又細又勻。 我站在耙身的中央。扯著牛繩,按照前后左右的順序,吆喝著牛兒耙著地。水牛鼓著肚皮,使勁力氣,在凹凸不平的水田里,高一腳低一腳地走著。 耙了約摸半個小時的時辰,牛兒便翹起了尾巴,仰起了頭,張開兩條后腿,蹶起屁股,一邊拉尿,一邊屙屎起來。牛尿和牛糞的臊臭,薰得人直想嘔吐。水牛拉完屎尿后,感覺舒暢了許多,在我的吆喝聲中,又開始了耙地。 莊稼漢有句俗語:“牛要打,馬要鞭?!币馑际钦f,牛和馬只有靠鞭打,才肯出力賣命。其實這話,我一直以來都不以為然。說實話,我家的這頭牛,可以說是極通人性的。每次耕田耙地的時候,我都要讓它吃飽喝足。干上一兩個小時的活,我也會把軛頭解下,讓牛兒沿著田埂慢慢啃食一會青草;或者把牛兒牽到坑塘里去,讓它盡情地戲水,直到牛兒歇息好了為止。而這頭水牛,似乎也十分懂得我的脾氣,在耕田耙地的時候,盡可能地按照我的要求,把邊邊角角犁好。 而舀子叔則不然。 舀子叔雖說是遠近聞名的種田好手,但他卻被他家的那頭缺鼻子老水牯拴過幾次,最慘的是分田到戶的第二年。舀子叔家有十三畝水田,春耕的時候,舀子叔為了趕在一場大雨來臨之前,把水田全部耕整好,拼著命地吆喝著、鞭打著他家的那頭老水牯。那頭老水牯幾乎拼著命,使勁了全身力氣往前沖著,拉著犁鏵,舀子叔也幾乎是小跑著,在水田里來來回回地犁著地,渾身上下也被濺起的泥水弄得臟兮兮的。在犁得還剩兩三分地的時候,那頭老水牯累得一下子癱軟在地。任由舀子叔手中的鞭子怎樣抽打,也賴在地上,死活不肯起來。舀子叔以為老水牯是在耍賴了,他放下手中的犁把,惱怒地來到老水牯的身邊,揚起手中的鞭子,對著老水牯的身子連抽幾鞭子,口里還不住地怒罵道:“你懶!你懶!看老子不抽死你這懶死牛!”老水牯也許是被舀子叔的鞭撻和怒罵激怒了。它猛地從地上蹦了起來,扭動著它那只尖尖的左角,向舀子叔的腰部扎了過來。幸虧舀子叔眼疾手快,他急忙丟下手中的牛繩,向左邊的田塊猛跑。老水牯拖著倒在地上的犁鏵,吼叫著追了十幾米遠后,才喘著粗氣踉踉蹌蹌地倒在了水田里,而舀子叔的腰部,卻被戳穿了一個手腕粗的洞…… 自打發(fā)生那次事故后,舀子叔賭氣地把那頭老水牯賣給了屠宰場。從此,舀子叔耕田犁地的時候,再也不敢虐待、超負荷地奴役耕牛了。在他眼里,耕牛也變成了有靈性的牲畜了。 在我的吆喝和指揮下,我家的這頭水牛,以十分優(yōu)異的成績,完成了耙地的任務。隨后,我便把水牛牽到水溝里,讓水牛去喝水。水牛一邊喝著水,一邊扭動著舌頭,一邊不住地回頭望著我。十幾分鐘后,水牛從水溝里爬上坡,順著來時的方向,慢慢地往回走。 面對著老水牛,我不禁思緒萬千,感慨不已。我想起了毛主席在《湖南農(nóng)民運動考察報告》中說過的一句話:“牛,這是農(nóng)民的寶貝,萬萬馬虎不得?!笔前?!牛是莊稼人的命根子,用魯迅先生的話說:“它吃的是草,擠出來的是血、是奶?!彼?,我們沒有理由不去珍惜它們、愛護它們。 早稻秧栽下去后,抽水、施肥、打藥水等等管理工作,更要精心護理,一絲不茍。稍有馬虎,就會引發(fā)水稻稻瘟病、紋枯病、稻飛虱等病蟲害的發(fā)生,而導致產(chǎn)量減產(chǎn),甚至顆粒無收。 到了七月中旬,早稻成熟的時候,正是一年中最炎熱最忙碌的季節(jié)。村民們都稱這段時間為“割早插晚”。即搶時間搶季節(jié)收割早稻,搶插晚稻。 這時節(jié),全灣子里的人,不分男女老少,都是忙忙碌碌,起早摸黑地下地干活。 記得有一年的“割早插晚”,大約凌晨點把鐘的時間,雞籠里的公雞剛一打鳴,妻子便把正在酣睡中的我叫醒。草草扒過幾口飯后,我便和妻子騎著自行車,車架上綁著鐮刀、磨刀石和塑料水壺裝著的井水,來到了稻田里。夏夜的月亮,白花花一片,映照在大地上。夜風吹拂著,田野的上空籠罩著一片灰朦朦的薄霧。稻田里,一聲一聲蟋蟀的鳴叫,和著青蛙的鼓噪,此起彼伏,如一曲曲悠揚悅耳的小夜曲。 我和妻子躍身下到稻田里,我緊緊地挨在妻子的身邊,揮動起手中的鐮刀,“嚓嚓嚓”地割著稻子。而妻子,則像在競技一般,手握銀鐮,左手摟著稻子,一鐮下去,便倒下了一大片稻子。當東方天際露出魚肚白,一輪鮮艷的紅日緩緩升起的時候,我和妻子已經(jīng)割了近兩畝地的稻子了。 稻子割完后,又要及時地捆稻子,挑稻子,搶晴將稻子收到自家的禾場上。吃過晚飯后,夜幕徐徐降臨。各家各戶的禾場上,鄉(xiāng)親們相繼掛上了明亮的電燈泡,開始挑燈夜戰(zhàn)了。我和妻子一把一把地,將稻子鋪在禾場上。我牽上那頭大水牛,套上軛頭,拖上石磙,在場子上一遍又一遍地碾壓起來。一連幾天的勞累奔波,瞌睡蟲纏身了,我的眼皮直打架。但看到腳下軟綿綿的稻草下,碾壓下來的谷子越來越多,越堆越厚,我的心里又來了神。 那段時間,晚上要碾谷子,揚谷子,白天又要冒著酷暑,曬谷子,整谷子。盛谷子,忙得不亦樂乎。 金燦燦的谷子收到糧倉后,心里踏實多了??删o接著又要趕緊耕、耙、整理收割過早稻的水田,那簡直可以用爭分奪秒來形容。 水田里,各家各戶的男勞力,都趕著水牛,揚著牛鞭,要么在犁地,要么在耙田,要么在打糙子,那場面,熱火朝天,爭先恐后,讓人有心潮澎湃。 我扶著糙田的木糙子,揚著牛鞭,在我家那頭大水牛的牽引下,在蹚滿泥水和稻茬的水田里,來來回回地糙著田。火一樣毒辣的太陽,烤得我渾身上下大汗淋漓。我穿著一身背心的臂膀,被太陽烤得紅通通的,焦痛極了。 田塊整好后,我又和妻子捥著秧架子,腰間扎上纏秧的“秧把草”,開始埋頭扯秧了。然后,我又挑起滿滿一秧架子晚稻秧苗,在滿是稀泥巴和野草的水田埂上,一溜一滑地來到水田里,將秧苗逐一打在廂子上。 因為我們村的水田離住地都較遠,為了省時省力,鄉(xiāng)親們在插晚稻的時候,都是由家人將午飯送到田間地頭來就餐的。 吃完午飯后,到了下午一兩點鐘。由于這段時間的太陽太大、太猛,栽下去的秧苗容易曬蔫,所以,這個時間段,鄉(xiāng)親們都會坐在田頭泥巴路旁的一棵棵泡桐樹下打盹兒。盡管樹上和不遠處棉花地里的知了,一個盡地叫個不停,但疲憊不堪的人們,卻在樹下依然睡得很香。 就這樣,在與時間、季節(jié)、風雨、日月的較量和周旋中,我們付出著自己的勞動和艱辛,收獲著自己的喜悅和希望。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我們的青春,在時光的流年里,不經(jīng)意間地劃過指縫。容顏蒼老了,雙鬢如霜了。然而我們卻不曾后悔和嘆息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