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書有關(guān)的故事
我的少年時代,已經(jīng)隨著歲月遠(yuǎn)逝而日益模糊,因此我不太確定是哪年哪月開始讀小說的,但我知道我這輩子與書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書,陪伴了我大半生,見證了我的喜怒哀樂、反映了我的悲歡離合,它在我的一生中既是不可或缺的精神依靠,又是朝夕相處的良師益友。我想我與書的感情,也可套用東坡先生的話:寧可食無肉,不可室無書。下面我講幾個與書相關(guān)的小故事。 一、竊書 記得讀小學(xué)六年級的那個國慶節(jié)(1964年)期間,二舅家的小表哥結(jié)婚,我們一家子都去喝喜酒。吃罷中午的宴席,我就在舅舅家里找書,想消磨那個無聊的下午。結(jié)果在糧柜兼床角落的一堆舊衣服里找到了厚厚一本小說,《林海雪原》。 我當(dāng)時喜出望外,當(dāng)即拿了書,端了張小方凳,走到舅舅家堂屋后面的宅溝邊,聚精會神地閱讀。不知不覺,幾個小時過去了,舅舅家已經(jīng)擺開了晚宴,而我才讀了五分之一。 我抱著這本沒看完的書,覺得酒席上的雞鴨魚肉都黯然失色!我愣了好一會,產(chǎn)生了一個想法:我要把這本書帶回家,讀完了再還給二舅。但如果我現(xiàn)在拿著這本書上桌,萬一被愛面子的父母親看見了,會認(rèn)為我蓄意圖謀這本書,肯定立即逼我把書還給二舅。我猶豫了一會,突然,我起了一個罪惡的念頭,將書塞進我的衣服里面,再雙手抱著肚子,彎腰趁著夜色順宅溝跑到宅外的一塊地瓜地里,蹲下,將書放在地瓜壟里,再扯來幾根地瓜藤罩住。然后,站起身來,雙手在衣服上蹭了幾下,強作鎮(zhèn)靜,走進燈燭輝煌的堂屋,在父親給我留下的位置上坐下,做了賊似地低著頭吃喝。 散了席,親友們踏著月色各自回家。我故意落在全家的后面,悄悄地走進地瓜壟,一貓腰撈起書,還是塞進上衣,抱著回家了。 讀完了這部小說,我徹底喜歡上了這部書,真舍不得還給二舅。過了一個月,表哥下班經(jīng)過我家,我悄悄問他還要不要這部書?表哥竟十分茫然,說從來不記得家里有過這本書。我心里頓時如釋重負(fù),幾乎要歡呼雀躍了:這書歸我了! 直到今天,這書還站在我的書柜里,無聲地陪伴了我半個多世紀(jì)。 二、燒書 一九六五年秋季進入崇西中學(xué)初中后,我成了學(xué)校圖書館的???,幾乎每周都要到圖書館里借一部小說。 盡管那時大家都缺吃少穿,但我覺得只要有書讀,這日子過得也很快樂。 可惜好景不長,文革開始后,首先是校圖書館關(guān)閉了,說書庫里絕大部分的圖書都是宣揚封資修的毒草,需要甄別、清理。接著是紅衛(wèi)兵們四出抄家,首當(dāng)其沖的戰(zhàn)利品就是各類圖書。 我被這陣勢嚇壞了?;氐阶约杭?,也模仿紅衛(wèi)兵翻檢起家里的書來。 那時我大哥高中畢業(yè),二哥正在讀大學(xué),家里真有不少書呢。我把所有的書都攤在院子里,一本本地翻檢過去。那豎版,紙張發(fā)黃的一厚疊家譜,嗯,鐵證如山,是封建主義的象征,該燒!那些紙張很好的書里面,凡是有大胡子的外國人頭像,那肯定是資本主義的政客、代言人,該燒!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青春之歌》等,大字報上已經(jīng)公開點名了,都是修正主義的大毒草!該燒! 我興奮地揀了一大摞該燒的書,抱到廚房間的灶后,準(zhǔn)備采取革命行動。 不知道是因為我太興奮了,還是火柴有點潮濕,反正我連劃了好幾根火柴也沒劃著。好不容易劃著了,正當(dāng)我拿起一本家譜哆哆嗦嗦湊上去點時,被父親發(fā)現(xiàn)了。他一下子沖到我跟前,劈手搶過家譜,順手甩了我一個大耳刮子,跺腳罵道:“儂這烏棺材!竟敢燒家譜,不要老祖宗了?” 我捂著發(fā)紅的臉頰,委屈地分辨:“爸,大字報上說了,那是封建社會的一套,屬于“破四舊”范圍,規(guī)定要燒的?!?/p> 父親大吼一聲:“我和你媽都是封建社會出生的呢,你也把我倆帶活燒了?” 我還沒來得及解釋,正在休假的二哥也擠到廚房間里來。他一眼看到他的教科書也難逃噩運,當(dāng)即急白了臉,拎著我的耳朵出了廚房,一下子將我推到羊圈里,咆哮道:“你干嗎燒我的教科書?有些書我是借來的。你燒了我拿什么還人家?” 我抱住腦袋,氣餒極了,委屈的眼淚都下來了。我聲淚俱下地反駁二哥:“書里有……有大胡子的外……外國人……” 二哥立即接住我的話頭:“大胡子的外國人都得燒掉?那馬克思、恩格斯也是大胡子,該不該燒?” 我仿佛被二哥點到了死穴,勉強從嗓子眼里擠出幾個字:“……不……不敢燒?!?/p> “說你不懂裝懂你還不認(rèn)賬,那些書里的外國人都是科學(xué)家!愛因斯坦你知道不?” 我羞愧地直搖頭:“不知道?!?/p> “啥都不知道,還敢瞎燒!把這些書抱回去,放好!” 就這樣,我在家里的破四舊行為被父親和二哥扼殺了。 三、抄書 一九六八年初中畢業(yè)后,我回家務(wù)農(nóng)。農(nóng)閑時分,我特別想讀書,可家里只有少得可憐的幾本書如《敵后武工隊》、《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林海雪原》,還有一套《中國電影劇本》合訂本,是我從抄家物資里偷出來的。 這些書很快就被我看完了,可我的書癮卻犯了,好像一個迷失在沙漠里的旅行者急迫需要水那樣渴求著書籍。我扳指頭數(shù)了好幾家親友家,知道他們沒有書可借給我看。其實就是有書也不敢外借,就怕被人看見了當(dāng)作封資修的大毒草,無意中落了個對抗文革的罪名,輕者沒收,重則批斗。 在實在沒有書可讀的情況下,我翻出二哥的初中、高中語文課本,如饑似渴地吞噬著每篇課文。讀了不過癮,我到鎮(zhèn)上買了幾本練習(xí)簿,在下雨的日子里,先將語文課本里的唐詩、宋詞、元曲工工整整地抄寫一遍。接著又將課本里幾篇小說恭恭敬敬地抄寫下來。我記得抄寫過茹志鵑的《百合花》,峻青的《黎明的河邊》,夏衍的《包身工》等名作。 春天里,門外雨絲柳絲相互交織,在春風(fēng)中柔情纏綿。遠(yuǎn)望,村莊在春雨中如詩如畫;近看,成片成片的油菜花如金色的地毯,燦爛奪目。在這美好的季節(jié)里,有一天,當(dāng)我抄《黎明的河邊》時,抄到母親和幼弟小佳被敵人的刺刀頂著,向河邊逼來,小佳跺腳向哥哥小陳哭喊著:“哥哥,你快向我們開槍吧”時,我竟然激動得全身微微發(fā)顫,熱淚滿眶,右手一個勁地哆嗦。我只得放下筆,走到屋檐下,讓紛飛的雨絲灑到臉上,然后連淚帶雨一把抹掉。 進入市區(qū)工作后,我每星期到盧灣區(qū)圖書館借一本書,然后利用空余時間認(rèn)真抄寫我喜歡的好文章。我記得抄寫過幾篇唐傳奇小說如《枕中記》、《靈應(yīng)傳》、《游仙窟》等,但我似乎更喜歡印度作家泰戈爾的小說。 泰戈爾那充滿詩化的小說,濃郁的詩情幾乎貫穿了他每一部作品。其情景交融的描繪,以情托物的想象,詩情畫意的渲染,形象比擬的手法,使我對泰戈爾的作品有著不可遏制的狂熱。為了及時抄下這些膾炙人口的小說,我往往在星期六的晚上,躲在宿舍的一角,在盡量不影響同事們休息的情況下,通宵抄書。 在那個無書可買的年代里,抄書,成了我那時業(yè)余生活中的最大樂趣。也正因為抄書,才能使我對抄過的書,印象特別深刻,永生難忘。 四、買書 一九七三年,我進入市區(qū)工作,每月有工資了,就想買書。于是我經(jīng)常逛南京路、淮海路、福州路、大世界、靜安寺等商業(yè)區(qū)的新華書店。但幾乎都是滿懷希望而去,鎩羽敗興而歸。因為,書店里沒多少書可買。 文革結(jié)束后,有一天早上經(jīng)過淮海中路,看到很多人在新華書店門口排隊,隊伍在人行道上排得很長,足有一、二百米。我覺得好奇,就問排隊的人。有個排隊人回答:據(jù)內(nèi)部可靠消息,今天這里賣文革前出版的古今中外名著! 聽到這消息,我的心頓時狂跳起來。我好想也排隊買幾本書,可由于沒有事先請假,只得作罷,怏怏離開。吃過中飯,我拔腿朝書店奔去。只見人行道上撒落著包裝紙,排隊人不見了。我進店問營業(yè)員可有書賣?營業(yè)員回答說你來晚了,八點鐘開始買書,兩小時內(nèi),兩卡車的書全賣完了。 據(jù)買到書的同事說,書店里預(yù)先將七、八本厚薄不一的書用繩子捆好。然后每捆書賣十元,不挑不揀,一手交錢一手交書,買到的立即走人。 八十年代后,新版的中外名著越來越多。于是我經(jīng)常到書店里轉(zhuǎn)轉(zhuǎn),看到中意的書就買幾部。幾年下來,竟擺滿了兩個大書柜。 這兩大柜的書,都是我精挑細(xì)揀后保留下來的好書,值得我每年輪流復(fù)讀、回味、感悟。我此生最滿意的,不是我積攢了多少物質(zhì)財富,而是我擁有了這些書。有了這些書,我長居鬧市卻能抵御燈紅酒綠的誘惑;有了這些書,我獨居小樓而不覺得寂寞、孤獨、無聊;有了這些書,我樂于粗茶淡飯內(nèi)心卻無比豐滿;有了這些書,盡管社會喧囂紛爭而我卻依舊心如止水。 當(dāng)今社會,因電視肥皂劇的濫觴,網(wǎng)絡(luò)低俗文學(xué)的泛濫,手機族的極度癡迷,導(dǎo)致真正讀書的人越來越少了。很多人滿足于碎片式的閱讀,寧愿被大量的垃圾信息包圍,卻長年累月沒時間閱讀一本好書。宋朝詩人黃庭堅說過:“三日不讀書,便覺語言無味,面目可憎。”斯言是哉!我很難想象我有朝一日不能享受讀書的快樂了,我活著還有什么樂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