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園筆記
打記事起,我就知道從徐家畈我家往返青石墩外婆家的兩條路怎么走,一條穿過吳家集街道,一條翻越屋后幸福大隊的土崗梁和湯家咀的小山峁,裹著小腳的外婆拄著拐棍陪我無數(shù)次走過這兩條鄉(xiāng)間土路。兩條路形成一個不規(guī)則的大寫字母“Y”,縱深向前通往青石墩。合攏處的石子路依偎著紅色山巖,人們稱為紅土嘴,紅石巖上覆蓋著瘠薄的沙土質(zhì),一簇簇的龍須草在那山坡上頑強茂盛地生長著,外公說那草也叫蓑衣草、秧草、燈草。近處一看,這種草根系發(fā)達,不生節(jié),纖維長,拉力好,上世紀七十年代末他們還用這草來搓繩子、打草鞋、做蓑衣。雨傘、油布傘在那個年代的鄉(xiāng)村還是稀罕而且不實用的,農(nóng)民下雨天戴著斗笠、披著蓑衣、穿上草鞋或者干脆赤腳下地干活,一身行頭全依仗著密密匝匝的龍須草,只是編斗笠還需要竹筍葉、細竹篾幫襯,才會滴水不漏。沙土路旁禾稻青青,秧雞鳴唱、白鷺翩飛。再往前,棗樹、柿樹、翠竹、橡樹、苦楝、梧桐葳蕤旺盛地占滿了一座座山崗,清脆激越的野鳥叫聲回蕩在蔥蔥籠籠的山?jīng)_里,狹小的河溝里山泉淙淙流淌,人工開挖的穿山渠道里清水奔流,清新的薄霧氤氳彌漫在巖石綠葉間,浸潤著記憶中三十多年前的山鄉(xiāng)碧野。 走過紅土嘴,有人放炮炸石頭,用作興修水利襯砌渠道。他們派兩人在道路兩頭遠遠地勸阻行人等雷管炸響之后再通行,因此,我和外婆有幾次就站在路邊等候那一聲炸響,平靜幾分鐘后才繼續(xù)趕路。一會兒經(jīng)過大隊部,電鋸子鋸斷木材,持續(xù)不斷地發(fā)出刺耳的響聲,我并不覺得嘈雜,很新奇地駐足觀看兩個師傅嫻熟地抬起長木杠子、被電鋸輕易地分成幾截,堆碼在旁邊,地上散落厚厚一層鋸末。我爺爺?shù)匿徸涌杀孔玖耍€得把木材用一腳踩在板凳上,雙手握鋸子咝咝地拉鋸,慢吞吞地,鋸斷一截費不少時間,那還是魯班祖師爺發(fā)明的老古董。這新鮮玩意比爺爺?shù)匿徸酉冗M高明多了!看著我舍不得挪步,外婆拉著我手說:“走,進代銷店買幾顆糖給你吃?!蔽翌D時撒開腳丫,一陣風似的跑進大隊部小商店,年輕的庚子叔穿著清清爽爽的衣服,在玻璃柜臺子里面迎候每個顧客。一進店,糖果的香甜味就吸引得我不忍離去。外婆掏出一角五分錢遞給庚子叔,嘩啦一聲,柜臺玻璃板上就撒開十顆水果糖,我踮起腳跟,伸長胳膊,一顆顆把糖果抓起來,放進小花褂口袋里,“小乖乖,還有兩顆,腳踮高點,你還得快點長高?!蓖馄藕透邮逶谝慌詯蹜z地鼓勵道。這橢圓形的半透明的樸素的水果糖呈淡褐色,剝開糖紙反射出亮晶晶的光芒,在貧窮的七十年代是多么奢侈的美味,一直讓我念念不忘,現(xiàn)在各式各樣包裝花哨用色素香精調(diào)和的糖果早已不是童年我百吃不厭的味道。 庚子叔住在外公家不遠處,他從小沒了爹媽,奶奶撫養(yǎng)他長大,在大隊代銷店上班不久就娶了漂亮能干的媳婦,蓋了新房,生了一個皮實可愛的小子。他奶奶整天樂呵呵地抱著重孫在屋場前踱步,人們說庚子奶奶真是好福氣,帶大了孫子帶重孫,還恁剛強的身體。外婆更是羨慕得不行。知了的叫聲加劇了夏季的炎熱,天邊的晚霞給山村鍍上一抹金黃,俊俏的庚子嬸爬上又高又直的梧桐樹,摘下幾大片樹葉,哧溜滑下樹。她洗凈梧桐葉,麻利地把葉子鋪在竹蒸籠上,把醒好面的糖包子、菜包子、小饅頭揀進蒸籠,成型的面團挨挨擠擠地平躺在翠綠的梧桐葉上,啪地一聲蓋上籠屜。柴火灶上投進玉米芯、棉花桿,炊煙裊裊飄散在晚歸的牛羊叫聲里。不大一會兒,白白胖胖的面點新鮮出鍋啦。蒸了兩籠,挨家挨戶送一些給小孩老人嘗嘗,大伙夸這庚子嬸真活絡(luò),嫁過來使得庚子叔一家風生水起、和和樂樂。 學齡前,我走這條路像個小大人,看著五六十歲的外婆背著棉布縫的袋子,穩(wěn)穩(wěn)地挪動腳步,我從不攪鬧著讓她背呀抱呀,七八里路程,我一蹦一跳捉螞蚱捕蝴蝶,一會在前一會在后,和外婆拉呱著閑話,她一口一聲“我孫兒”格外親熱。經(jīng)過湯家咀一片墳地,外婆叮囑我急急地趕路,她說小孩子秉氣弱,切不可在那陰氣太盛的地方逗留。懵懂的我本來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什么叫鬼魂,但這番話讓我對墳場對亡靈心存戒備,發(fā)憷。此后反正再也不敢走那條路了,轉(zhuǎn)而走人多熱鬧的集市去青石墩。我一直黏糊外婆和奶奶,她們比我父母寬厚慈愛,奶奶有十二個孫子孫女,嘰嘰喳喳、吵吵鬧鬧照應不過來,外公自己沒有兒孫,我自然和外婆相處更多些。我在青石墩一玩就是個把月,外公外婆牙口不好,但兩位老人耳聰目明,好吃的好玩的他們?nèi)尳o我,過繼的侄女菊花長大暫時還未成家,他們樂得照看我。 外婆的家就茂林修竹掩映的山腳下。四五戶人家聚在一起,生產(chǎn)隊(現(xiàn)在稱為雙泉村四組)還有另外五個這樣的屋場,都相隔不遠,喊話聽得真真切切。院落里外、大樹底下都鋪著大大小小的石塊,石塊從山坡上取材,打磨得比較平整,下雨天雙腳不沾泥濘,晴天走路不冒土灰。石碾、石磨,石墩,喂豬用的石槽,石頭用在角角落落,就連廳屋及正堂屋門檻、門前臺階、人把高的山墻、上坡的踏步也用青藍色石頭堆碼而成。青石板被人們的腳板磨得圓潤光潔。我想這就是青石墩這個小地名取名的由來。那時我只是玩得開心,所有的重活農(nóng)活都是外公和菊花小姨承擔下來,看著外婆在柴火灶跟前熬粥、蒸饃、剝豆、炒菜、煮米茶,蒸汽香味繚繞飄散在烏黑的草屋里,看著他們勞動歸家后津津有味地吃饃喝粥,看他們享受短暫的吃飯休息時光那種安然知足的神情,看著他們按照自然和生活的節(jié)律勞碌堅守,我真想快快長大,長成她們那樣的身板,挑水、追肥、耕耘、收割,分擔一些農(nóng)活,踏實愜意地守望四季輪回、大地饋贈。衣食無憂的懵懂孩童無法想象當初幾代人開鑿、搬運、壘砌石塊是怎樣艱辛。 竹林里的竹子都有手腕粗,挺拔通直,竿上青枝翠葉,林下落葉松軟。春末夏初,寬大的竹筍葉脫落,人們撿拾回家用來包粽子。一歲大的娃娃在竹林里走一步抓住一根竹子,練著練著就能掌握平衡,蹣跚學步不摔倒,進步真是快。家養(yǎng)的雞也竄進竹林覓食捉蟲,躲進竹林消夏避暑勝過密閉的空調(diào)房。 有苗不愁長,無苗沒得想。子嗣和莊稼一樣,是亙古綿延的血脈相承的依賴和希冀,有了這兩樣,終日勞作的人們心里才感覺踏實可靠。外婆是我父親前妻的母親,但是前妻很年輕就過早地病死了。 當然這是上學后才知道的,純真的童心里一直就認為我是外公外婆一脈相承的后人。如果父親能和前妻長久地生活,如果她身體健壯,那生下的孩子就是外婆至親至愛的生命延續(xù),我們?nèi)置镁筒豢赡芙蹬R人世。但是外婆給予我們力所能及的愛撫,把我們當成至親血脈來對待,他們的晚年、我們的童年充滿了親情天倫之樂??梢韵胂?,外公外婆含飴弄孫的樂趣足以抵消他們失去女兒后巨大的精神創(chuàng)傷。我從未見到外公外婆爭吵,半輩子相濡以沫。外公沒有至親,弟弟去世弟媳改嫁,留下侄女菊花由他撫養(yǎng),我稱呼她小姨。小姨勞動回來,摸摸我的圓臉盤說:“小侄侄,來給我背首兒歌聽聽?!蔽揖颓迩迳ぷ?,落落大方地背道:“春天暖,百花開;夏天熱,雷雨多;秋天涼,稻谷香;冬天冷,雪花飄。”背完,拿葫蘆瓢舀起一瓢水倒進搪瓷臉盆,請小姨擦擦滿臉的汗珠。小姨邊說背得真好聽侄侄真懂事,邊用濕毛巾擦汗。 那個年代,我們生產(chǎn)隊倉庫的青灰色磚墻上刷著石灰標語:“以糧為綱,抓綱治國?!边€沒上學的我聽大孩子念著那標語,不知是什么意思,只覺得徐家畈除了水田、堰塘,就是旱田、山坡,山坡上長著稀稀疏疏的楊樹松樹荊條茅草之類的植被,很多山坡都開荒種了莊稼,果樹幾乎沒有,夏天多數(shù)是干熱難耐的,缺少樹木遮蔭,缺少水果滋養(yǎng)。我家池塘邊僅有的的一棵杏子樹和毛桃樹,無人修剪,開花后掛不了幾個果子,味道也不好。倒是外婆家山多樹多,陰涼地多,菜園里不僅有幾棵修剪好的桃樹,生產(chǎn)隊曬谷場邊還有兩棵合抱粗的大柿子樹、竹林邊的拐棗樹、山坡上巨石旁一叢叢棗樹,豐盈的水果成了青石墩富饒多產(chǎn)的標志,也是我留戀外婆家的理由。桃子開花,我就來青石墩。在所有的花朵中,緋紅的桃花最讓我感到親切、留戀,多年以后看到桃花開就讓我緬懷那九泉之下的故人,溫暖慈祥親近勤儉,看桃花也讓我有幾分傷感。每年桃子成熟時,外婆總會揀出最好的桃子裝一袋子給我們送來,小住兩天,又把我接到青石墩她家玩。桃樹分叉很低,三歲小孩都能爬上去摘桃。有一回,夠得著的桃子摘光了,外婆拿出竹竿爬上一棵桃樹枝椏,不小心撇斷了小腿骨。我的父親聞訊趕來,和外公一起用板車把外婆送到五十里外的縣醫(yī)院救治,只花了幾塊錢,打上石膏帶,住院一天,又步行拉車回來。那也許是我們家人唯一一次對外婆盡心調(diào)治,也是外婆僅有的一次進縣城的經(jīng)歷。 吃過了桃子,脆脆甜甜的棗子就要登場了。夏末外公去屋后山坡上放牛,傍晚回來,變戲法似的掏出兩大把青里透紅的棗子。秋天,人們在曬谷場上曬玉米,曬稻谷,石磙吱溜吱溜響著碾壓高粱穗子、谷穗子。秋陽高照,炎熱還未消散,歇工的人們在柿子樹下養(yǎng)精神,幾片泛紅的柿子葉悄無聲息地飄落下來,男人們抽旱煙、女人們納鞋底,小孩子在人縫里鉆來鉆去。忽然,幾個熟透的柿子噗、噗地掉在草叢中、石板上,孩子們一窩蜂地沖上前去分吃。有的取來網(wǎng)兜,綁在鐮刀把上,再用竹竿固定加長,照準紅彤彤的柿子一揮動手,蒂部輕巧地被割斷,完好的柿子乖乖地進了網(wǎng)兜。小孩吃這柿子還需要像大人們學技巧,在薄如蟬翼的外皮上撕開一道小口,輕輕吮吸,流質(zhì)果肉瞬間充溢口里,甜津津美滋滋的。遇上青黃的柿子,則需悶在密閉的缸里脫出澀味。 外公侍弄的菜園總有豐碩的回報。石頭壘砌而成,鋪上厚厚的腐殖質(zhì)黑土,掏出細細的溝槽,山坡石縫里滲出的泉水緩緩流淌蓄積成一個小水坑,不滿不涸,可以澆地、洗菜。冬瓜、南瓜、黃瓜、豇豆、茄子、青菜長得旺相。外婆教我辨認雌花雄花,雌花緊連著指頭大小的小瓜,雄花直接長在花莖上,傳粉后摘下雄花,拌上面粉糊糊加油炸成可口的菜肴。收摘的大冬瓜、南瓜能擺滿一間屋子。那時身體硬朗的外公送我回家,用兩個竹筐挑起我和妹妹,或者一頭裝著冬瓜,一頭裝著娃娃。走過開滿野花的草地,籮筐在外公肩頭蕩悠悠地晃來晃去,外公不時擦擦汗、換換肩,草鞋啪嗒啪嗒走得真帶勁,四五歲的我覺得坐在筐里真是最開心愜意的旅程,卻不知挑擔人步行十里路的辛勞。 田埂邊、溝渠畔濕潤松軟的土壤也被利用起來。外婆用拐棍每隔不遠杵一個小坑,我緊跟著在小坑里撒兩粒綠豆或者赤小豆種子,老人家依次給種子蓋上土。不久,豆苗就蓬蓬勃勃地生長開來。水稻揚花時,我們種的豆秧上掛著一爪爪飽滿的豆莢。等到豆莢長到變黑色,就可以采收了。祖孫倆挎著籃子沿著原來點種的路徑,捋下豆莢,裝滿一籃又一籃,倒在場院曬干。我們一邊剝開脆響的豆莢,一邊看渠埂上三四輛馬拉的板車慢慢駛過。趕車的中年人坐在板車上舞得鞭子啪啪作響,棕紅色的馬匹毛色光亮,飛揚的馬鬃、飄逸的馬尾、嘚嘚的蹄聲,真是一道流動的風景。 那時的山村只有趕馬車拉貨的人出門做點小生意,早出晚歸,其他的人們都守在家務(wù)農(nóng)勞作。扛著鋤頭、鐵鍬,戴著草帽的成年人,他們坦然地晨起晚歸侍弄作物、深耕細耙敬畏自然,長年累月胼手砥足給后人營建這個質(zhì)樸安樂的生活空間。加上滿地奔跑嬉鬧的孩子,山村并不顯寂寞。 外公外婆看待每個小孩子都非常金貴。菊花小姨招贅了上門女婿,一個女婿半個兒,外婆讓我們稱呼他為舅舅。他也是青石墩長大的,兄弟九人,還有兩個妹妹。菊花小姨早先生的兩個孩子剛滿月就因病夭折了,外婆說孩子夭亡那天,一家人從九集衛(wèi)生院往回趕路,她緊緊裹著幼小的的尸體不肯放手,那個被我們稱為舅舅的男子讓外婆把尸體扔在山里,好快些趕路,老人家總是于心不忍。外婆難以接受孫子生命的離去,她又想到青春妙齡病故的女兒,多么凄涼!好在后來,菊花小姨生了兩個兒子,健健康康的,活活潑潑的,外婆給他們小哥倆舂米粉熬甜米糊度過缺奶的嬰兒期,看著他們長成一米七幾的壯小伙,外婆總算能歇下來了。 青石墩的人口現(xiàn)在明顯減少了,菊花小姨的兒子在外打工,小山坳的青壯年都在外面奔波謀生計。當年碩果累累的桃樹也和栽樹的外公外婆壽終正寢了,房屋翻修加高改裝后,庭院的青石板不知哪里去了,寬大厚實的蓑衣、撒歡的馬匹、種豆收豆的祖孫定格在遙遠的記憶里,青石墩和許多山村一樣歸于寂寥?;赝嗌匠T凇⑷S康那嗍?,我悵然若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