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舊事一石中》文：聞香老才

　　「那石頭里藏著一個個的故事」

　　/01/

　　并非南京人才可以有“金陵舊事”，就像一群在膠東半島飛走的天鵝，也有西伯利亞的故事。每個人可能都會成為“候鳥”，它的故事不一定發(fā)生在孵化它的鳥巢里，很多時候，鳥巢對鳥而言不再有什么故事了，就這樣。

　　常言道，一石可激千重浪。石小者，起碼可蕩起萬般蓮花般的漣漪；石大者，便可令那江水“卷起千堆雪”了。切莫說這河水灣水湖水江水海水是那么柔軟，不然何以成了“浪花”！

　　也不要說那石頭太硬，碰到柔軟的就欺負(fù)，或者是輕易地就擦出了“浪花”萬朵，漣漪萬圈，堆壘千雪……其實，與那何地的水無關(guān)，揣摩了很久，才知是那石頭里藏著一個個的故事，每個故事都可以給你的心池蕩起一片皺波，甚至掀起巨瀾。

　　當(dāng)年的蘇東坡就曾經(jīng)踏足我的家鄉(xiāng)，在那港西的文石灘上撿了幾塊文石，回去寫詩，道，我持此石歸，袖中有東海。你看，一面浩瀚的?？梢栽谒腻\袖里，你說他的相思之遙之大，我們怎可小視了那塊不起眼的石頭！

　　我桌上的錦緞繡裹的小盒子里，就有數(shù)枚來自南京的小石頭，名曰“雨花石”，品了她的婉約石紋，生出幾番意象，找到了美感里的相似，突然覺得賞石之心應(yīng)該到此為止，甚至想隨手相攜，順手而棄之，卻總又是牽絆難舍，再讀，卻讀出了多少暖心撞懷的故事……

　　/02/

　　那是個夏日，即使不是，南京的溫度足以讓人感到壓氣。羅君是我的老鄉(xiāng)，南大的教授，與我情同手足，我至南京，他一定要請我吃南京的“特別小吃”，喝“小啤”降暑，他所言的“特別”讓我感到不理解，應(yīng)該去。

　　在莫愁湖，無需吃什么了，這名字就足以讓人似如來佛那樣開懷腆肚，解皺放笑了，古有“莫須有”，這里有“莫愁”，多了一份勸人的溫暖，比一人跟你促膝解頤來得順心。莫愁湖是六朝勝跡，有“江南第一名湖”的美譽(yù)。我們在徐家鴨子店莫愁新店里坐下。一只鴨子被切分得十分清晰，鴨頭鴨脖是烤制，鴨皮是烤后涼拌，鴨架做成鴨湯，滴水不漏，鴨身毫許不丟。

　　羅君問我怎么樣？我只能連聲說謝謝他的盛情。

　　他是個細(xì)心的人，也是從膠東半島走到這個都市的鄉(xiāng)人，自然明白吃南京板鴨的事情。我只好實情以告，說，想起我媽那時趕著鴨子去小河里，沒有想到鴨子可以吃。這是搪塞矯情的話。

　　口味是可以改變的，只要你不再被家鄉(xiāng)的情結(jié)鎖住，那你就變成了南京的本土人了。自然對板鴨不能詆毀，羅君說我們?nèi)タ从昊ㄊ?，因為雨花石是可以被人反?fù)挑剔的。我知道羅君的話里含著微詞，相視一笑，因玩笑可以解悶。

　　因事不能耽擱時間，便就近選了攤位，羅君似乎知道我的戀鄉(xiāng)情懷，選中一塊遞與我。扁圓如鴨蛋，圈線細(xì)膩，淡黃鋪底，有點(diǎn)像那“五花肉”，就像清人王蘋寫的“肉好肪初截”，只是中間開一條河流狀，其中似乎有鴨群鳧水，雖不十分相像，但卻盯住了看仿佛可聞鴨聲呱呱，不拂他的美意，就這一塊！

　　二十幾年了吧，每年夏天在高考之后的半個月左右，他要回山東，年年相問，都是這塊雨花石提醒了，短信幾句——回老家，可不能三過而不入！幾乎年年見面，注滿了彼此相識的懷舊，二人坐于小飯店，幾樣家鄉(xiāng)小菜，談?wù)劯髯缘慕鼪r，時而想起，都因了那塊雨花石，有人報時選一座鬧鐘，我懷人離不開雨花石。

　　/03/

　　東南大學(xué)的戴君也是我的朋友，與他結(jié)緣因于我對他學(xué)校的景觀設(shè)計專業(yè)的癡迷。平時我留意一些學(xué)生會一點(diǎn)素描的美術(shù)基礎(chǔ)，幾年也薦了幾個人才。戴君也是心細(xì)之人，看我喜歡，除了送幾本這個專業(yè)的書籍我讀，也快成了個半拉子景觀設(shè)計生了，他還時不時地邀我路經(jīng)南京去他那做客。

　　每次都送我一點(diǎn)小禮物，以為交集之紀(jì)念，那次他送我書砧一方，內(nèi)嵌數(shù)枚雨花石。一石居中，上有半月影像，周圍星星縈繞，點(diǎn)點(diǎn)閃白，光線不同，看時感覺不一樣，尤其夜里相看，最好。

　　有時舉石去看，似乎心中多了一份慰藉，若不是認(rèn)識戴君，哪里還可薦舉學(xué)生專攻景觀？他們仿佛如特別建筑領(lǐng)域里的群星一般，令我多了一份睹石想育人的感慨。所謂“弟子三千”，忘記的居多，連考入東南大學(xué)的景觀設(shè)計專業(yè)的幾個學(xué)生姓甚名誰也忘記的差不多了，但你總不能老想著學(xué)生拜見老師，若老師去心念著他們，這也應(yīng)該是一種時光里的互相照應(yīng)了。

　　秦淮河啊，千年不涸的情河，映照著多少才子佳人的面容，羽扇撩撥的河水總是縱情，粉黛落滿了河水所經(jīng)之處，秦淮河啊，沒有一滴水不含情，情如不斷的琴弦，奏著千年纏綿的曲。

　　我從來沒有想在河水這面液體的鏡子里留一次影，卻在那年南大百年慶典，我與同學(xué)在一個并不特別的傍晚躲在了秦淮河邊的柱立河中的閣樓里，臨窗看河，但生怕那立柱經(jīng)不起動情而搖撼，只能默默對坐，心念那一想就是婉約離情的歷史，就像一部無需翻看哪一頁的書，只要是個字，字字都是沾滿了粘稠的情。

　　這河印著多少名人癡河踏紅的足跡，我哪敢探頭再去一睹秦淮河水，生怕那是一部液體的傻瓜相機(jī)，一不小心被攝住了影子，讓那些古今漫步紅岸，踏上朱雀橋的名流見笑。

　　朱雀橋上已經(jīng)漫步駐足，不敢吟了“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來懷古；烏衣巷里也探頭一望，生出“烏衣巷在何人住，回首令人憶謝家”的滄桑哀婉，不知何人在看我們懷舊傷了自己的情；莫非那“媚香樓”就是我們座下的這座纏紅縈情的所在，若是，當(dāng)不會有《后庭花》的哀曲飛入我們的耳鼓吧？江南貢院里的那些單間“雅座”是否標(biāo)注著“ABCD”的座次號碼？你問若是當(dāng)年我們走進(jìn)這個考場會是怎樣的心悸，怕是一句像樣的話都寫不出了……

　　秦淮畫舫穿梭于河道，霓虹灼耀，畫舫熏醉，岸上的人兒何以清醒？

　　/04/

　　你是不是喜歡看電視連續(xù)??？同學(xué)看著我問，這是一個很無聊的話題，就像老娘們出門見人就說“吃飯了么”一樣，如此的美妙時光怎么可以這樣來攪拌？

　　但她不是在不經(jīng)過思考而閑聊，我沉默有時，不敢正面應(yīng)答，輕描淡寫地說，那時，我們求學(xué)沒有這個連續(xù)劇，說不清愛看不愛看的。

　　你看這千年秦淮，多么像一部永遠(yuǎn)沒有尾聲的電視連續(xù)劇。她終于亮出底牌，但不甘我那樣敷衍地回答，說，有時候我喜歡多少年以后，洗印一張照片，然后張張并不連貫地對接，空隙的部分就讓我們?nèi)ヌ畛淦唇印?/p>

　　這是對我們無約而逢的肯定？但愿那些照片在我們的心中繼續(xù)拼接，似斷還連，連接著人生故事的情節(jié)，不是連貫，而是給人生一點(diǎn)可以暢想的詩意，哪怕是個片段。

　　臨別，她從背著的一手遞來一個盒子。我不接，也遞與她分別的紀(jì)念。我不敢貿(mào)然打開，她說，你給我的一定是石頭！

　　她揭開盒子，一方玻璃上下對接掩住的是三枚雨花石。輕聲道，三枚？

　　她對數(shù)字的敏感讓我悚然。沒有一盒裝下99枚的，三，是一個表達(dá)無限的數(shù)字，她的古典文學(xué)的底蘊(yùn)無需我詳細(xì)地分解。她知道，我是帶著溫暖的意思做著調(diào)侃，因為從來就沒有“贈石”為盟的癡情。

　　也好，多少動人的紋絡(luò)都被堅硬的石頭裹住了。是否當(dāng)初那些所謂的“山盟海誓”絕不是對山吶喊而山給了回音，而是如這雨花石般，將心意鑲嵌在石頭的細(xì)胞里，此為融于心化為血？

　　有時候很多東西只是一個寄托，不在于它本身的價值幾何，一掛項鏈就可以拴住一段情？一個金戒指可以玉指繞絲，牽指千年？未必啊。

　　我想起了我深藏著這些雨花石的理由，不是它的精美絕倫，也不是它可以收藏增殖，記得閻維文的演唱歌詞——精美的石頭會唱歌……其實不必會唱歌，說說話就好。

　　有時人容易寂寞，別說寂寞最美，寂寞在普通人的心中確需排解，決斷力好的人，一甩了衣袖，那寂寞就會遁去，不再來襲;優(yōu)柔的人，將那些煩惱寂寞與說不清的思念把玩了多少遍也不走，尋了物件溫一下，如那石頭，沒有溫度了，你加上一點(diǎn)手心的些許溫度，不為排解，只為重溫，短暫的解排寂寞，有什么不好？

　　寫了石頭，應(yīng)該不會使得金陵的雨花石頓時價格飛漲，如那房價，脫韁而為“野馬”，因為畢竟只是拿來“溫舊”的，你注入了故事，那石頭在你的心中才有了價值，正如我的題目所言——金陵舊事一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