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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優(yōu)美散文

    小囡

    優(yōu)美散文2021-04-22173舉報/反饋

      當我拎著一把青菜卻無法爬上樓梯之時,想起六歲那年出水痘,她端著一碗甜甜的水煮蛋,說,乖,不怕,吃了雞蛋,身體就會好!

      那碗水煮蛋又甜又香又軟,團在童年的記憶,熱乎乎?,F(xiàn)在跑出來,梗在我的喉嚨,塞滿口腔,變成喘氣聲跑進又跑出。

      一棵白菜,為什么那么重?它像八爪魚扯著我的手,扯著我的腳。樓梯的攀爬,顯得艱難異常。

      爬到五樓,得確是“爬”,我將白菜扔進廚房,將自己扔進房間的床,狼狽的模樣仿佛是一條離開水,張著嘴巴,渴望呼吸的魚。

      我撥通了她的電話。

      喂,小囡!是她的聲音。這么多年,她一直叫我小囡。

      我又想起,四歲的時候,她要去河對面,我扯著她的衣裳,哭天搶地要跟去。她無法,只能將我?guī)?。走街,渡船,一船的人擠在一起,搖搖晃晃。她將我緊緊摟住,對著大家笑,這是我的小囡,性子可犟了。

      回想起她叫我“小囡”的模樣,仿佛望見多年前的河,亮閃閃,清凌凌,舀一舀,有水珠“吧嗒吧嗒”落。我的手,真的濕了,用袖子擦一擦,卻是眼眶里的淚無端地跑出來,我說,媽……

      這個字,團在口腔,吐了一半,留了一半,受了委屈一般,挪不出窩。

      “小囡,怎么了,媽在,媽在!”她的聲音惶恐不安,又驚又疑。

      “我沒力氣,走不了路,爬不了樓,媽!”身體里的信息,在這一刻攤開,我在自己的敘說里,看到天邊的夕陽,血一樣紅。

      是的,血一樣紅。當我在草原,風沙割過臉龐,身體里的某一處,鮮血沖破常規(guī),崩塌一般傾瀉而出。我聽到自己的心跳“咚咚”地擂鼓。手抖了,腳顫了,眼睛模糊了,迷迷糊糊中我的嘴唇發(fā)出了“媽媽”“媽媽”的呼喚。這兩個字仿佛馱著光,帶著暖,乘著絳色的云朵輕輕降落。緊張慌亂的我,忽然鎮(zhèn)定,喃喃自語,將“媽媽”兩字在唇齒之間,反復摩挲。

      青草溯流,野風回舞。草原的腹部,吐出紫色的野花,一朵朵。它們如我一般,脆弱、嬌小、忐忑,齊齊地呼喊:“媽媽!媽媽!”耳膜鼓蕩,血液流淌,溫熱的,一團一團的,我的眼睛有血色迷霧一樣炸開。在遙遠又偏僻的地方,我仿佛聽到她的發(fā)音,她說,小囡,小囡。

      小囡,小囡,無數(shù)的“小囡”輕輕地笑,像花蕊中的露,像清風里的香,像草原里飛跑的羊……我想,我是眩暈了。

      “別怕,別怕,媽媽在!”她的聲音又急又憂。

      電話里,傳來她的聲音,將我拉回現(xiàn)實。

      放下電話,思緒飄搖,想起五歲那年,感冒,發(fā)燒,要打針,死活不肯,扯爛她好好一件花襯衫。歇斯底里過后才發(fā)現(xiàn),打針其實并不疼,蚊子咬一般,而她的手背卻留下我的抓痕,青紫的色,深深的痕。

      從衛(wèi)生院回,我乖乖地匍匐在她的背上,她的心跳“咚咚”地傳來,撞到我的耳膜,我的臉紅了,耳朵熱了,不好意思地垂下了頭。

      一路上,她逢人便說,這是我的小囡,小辣椒一個,終于安靜了,可惜了我這好好的花襯衫……

      花襯衫?我看到閃著金光的蝴蝶從眼前飛過,又看到無數(shù)的星星在眼睛里炸開。搖了搖腦袋,一波黑暗襲來。

      我想,我是生病了??墒?,此刻,卻不害怕了,因為她,在趕來的路上。

      我好像睡著了,又好像沒有睡著,一雙耳朵緊緊地豎著,樓梯里細微的聲響,敏銳地傳來。果然,她來了,踢踏,踢踏,踢踏,一腳重,一腳輕,她的腳步聲我永遠記得。

      她開了房門,直奔我而來,和暖地笑,輕輕地說,小囡,小囡,媽來了……

      我笑了,消失掉的力氣,忽然又回來了。

      陽光如雨,秋風似露,眼前的一切,仿若夢。

      夢里,我裹著被子,輕輕地喊,媽……

      趁我睡著的間隙,她下了樓梯,去了菜場,桂圓、龍眼、當歸、枸杞、里脊肉……大包小袋地購買。

      我的冰箱變得滿滿當當,她堅信,只要吃好了,我的身體也就將養(yǎng)好了。

      醒來,她已然燒好煎蛋桂圓湯,送到我跟前,說,吃了吧,甜著呢。

      咬一口,汁漫流。果然甜。

      你當初坐月子,就愛吃這個,媽一直記得。她笑了,明暖、輕快、柔和。

      我點頭,霧氣跑進眼睛里,癢癢的。身體里某一處記憶,桃花一樣綻放。

      我的脆弱,在她的美食治愈下,悄悄融化。

      她呢?一雙手,一刻也不閑,矮胖的身子在狹窄的房間騰挪轉身。

      桌子、椅子、柜子、沙發(fā)、油煙機、電風扇……每一件物品,她都將其擦得閃閃發(fā)亮。甚至,我櫥窗里的衣裳,也要一件件理得整整齊齊。

      而廚房,她終身服務的地方,油鹽醬醋,乒乓有序。“滋啦滋啦”,“嘩啦嘩啦”,“淅瀝淅瀝”,各種聲響,交錯起伏。

      蘆筍、大豆、黃魚、青椒、南瓜、帶魚……各種菜肴,變成美味端到我跟前。她的嘴角含著笑,總有辦法,將燒飯這件在我看來異常繁瑣的事做得云淡風輕。

      我說,媽,辛苦了!燒菜好麻煩。

      她道,有什么麻煩,再方便不過了。

      我佩服她的花樣,絕不重復,每一樣小菜,清淡可口。她總盯著我說,慢點吃,吃多點。我每吃一口,她的笑意便深一層。

      小時候,我四歲,或者五歲,她端著一碗飯跟在我后面跑。我不安分,含著飯,東跑西跑,她捏著勺子,耐心地跟在后面,討好地說:“小囡,乖,接一口!”我有時聽話,有時不聽話,偶爾接一口飯,她便樂得眼睛瞇起來,不停地夸:“小囡,真乖!”

      現(xiàn)在,她七十多歲了,她依然叫我“小囡”。

      我想念家鄉(xiāng)的拉面,我說的時候比了手勢,覺得自己可以吃整整一臉盆。

      她信了,又跑出去買面粉,和面、揉面、切面、拉面,整整一大鍋,她說,小囡啊,媽的手藝有進步,不信,你嘗嘗。

      是的,她做的拉面,均勻細長富有嚼頭,一咬一個香……

      小囡,你整整吃了一大碗哪……她看著我喝完最后一口湯,眉毛眼睛跳著舞,唇邊的笑,意猶未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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