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瑩:雪花賦
楊瑩:雪花賦 聽家人說下雪了,就撩起窗簾往外看。哦,好一個美麗的世界呵!眼前正是漫天的雪花在飛舞,像飄逸的音符!這樣的景色怎不讓我對著窗外微笑呢。這是一個美麗的早晨。 爬在窗臺看了會兒落雪。愉快地梳洗。活躍起來的腦子就跟著想起了幾件愉快的事情。人就是這樣,心煩時想的都是煩惱事,愉快時想的都是愉快事。 終于,我忍不住了,我想走出去看雪。我找出厚圍巾厚手套,決定今天不坐車,走著去上班,出了南城墻就到報社了,不過兩三華里的路程。 雪花,在街上飛舞。雪花,在我的大衣周圍飛舞??粗炜?,我想到了輕盈潔白的鵝毛。 雪花,在樹枝上畫著速寫,一筆一筆。 雪花,落在我的臉上,落進(jìn)了我的眼里,落進(jìn)了我的心里。我看著雪花飄到每一個角落,我可以感受到雪花的快樂,它是那樣自由,那樣灑脫。 雪花,把廣場大廈社區(qū)院落屋頂,無一遺漏地裝扮起來,把路邊的樹枝和小道籠罩得很美很靜。只有幾輛小車在紛飛的雪花輕舞中,小心翼翼地往前慢慢移動。大雪使古城一改往日的喧囂,籠罩著一股淡淡的蕭瑟?dú)夥铡?/p> 在北方長大的我,并不是第一次飽覽柳絮般的大雪花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從天而降的壯觀,只是突然間對那飄飄灑灑落入俗世的雪花有了一種不同的情感。感覺這冬天的雪花竟與夏日的荷花有著同樣的魅力,一樣地把圣潔和美帶給了滿是污濁的人間。 于是,在漫天大雪中,我似乎很享受,是雪花讓一顆清晨蘇醒的心充滿溫存,充滿幸福和快樂。在忙得遺失了自己的時候,倏忽輕輕哼起了歌子,擁有了一份屬于自己的間隙,此刻,便滿心歡喜。盡管我心里知道,這份快樂像這些雪花的生命一樣短暫。 我喜歡雪花落在臉上的感覺,我喜歡它那飄灑、溫柔的狀態(tài)……在雪花中散步是一件美妙的事情,它讓我不再郁悶,靈魂的長久獨(dú)行似乎已不算什么了。于是,不再有孤單的感覺。 我活得不如雪花。曾經(jīng),無法找到一張安靜的書桌,便無法讓自己的心靜下來??傋専o奈和微笑在一起。曾經(jīng),獨(dú)自面對冰冷的世界,忍了又忍,曾經(jīng),只是憑著感覺走著。回想一下,自己的靈魂曾無數(shù)次地問過自己:你就這樣活著?還是現(xiàn)在就死去?敢于雪花一樣地死,才有雪花一樣的活!其實,在我的生命里,也飄過無數(shù)次雪花,那應(yīng)該是我偶爾神采飛揚(yáng)的時候,只是很快就消失了。 終于,我沒有像雪花那樣死,便沒有雪花那樣的灑脫,我僅僅只是活著,卻真的不得不比雪花活得復(fù)雜,想只要活著,總能離理想更近一些的,死了,理想也就跟自己一起死了。為了理想,我得這么痛苦地活著。于是,那么多的日子,我就活在俗世里。精神世界的某個地方,一直空白著。 感覺我是剛剛從一種死寂中爬了出來,終于可以靜靜地呼吸,并可以用一顆從容的心去寫了。想想,也許,在這個變革的社會里,過于感性的自己需要學(xué)習(xí)的東西太多了,那么多無端的痛苦,都是因了自己的無知與錯覺所致。然而,很多的靈感、激情和好的感覺,也已如雪花隨風(fēng)而逝一去不復(fù)返了,我失掉的又何止是太多的時間呵! 雪花在展示自己時,那樣灑脫,那樣自由,那樣無羈,既是被人踩踏而死,亦無甚憾。它們在落下時,并沒有想著要回去,然而,當(dāng)它們整整舞了一個冬天,才知道自己原來是迷惑于人間的那個謊言。不過,總算熬到了富有生命氣息的春天。 長長的一生里,總有種悲涼的意味讓人常常陷入沉思,女人在40歲以前,走不出自己??偸潜蛔约荷倥畷r就設(shè)在理想中的一種情感追求、一個謊言所迷惑,一切由不得自己的,想那張愛玲在一個年齡段里也同樣走不出自己,是的,如今我的生命并不老,但也已不再年輕,隨日子而逝的美麗的夢,留下了美麗的憂傷。因為在追求水中月鏡中花一樣的過于理想的夢的過程中,太陽也在大把大把地揪落著我身上的春色。 然而,痛苦總是心靈自由的永恒的內(nèi)驅(qū)力,想起盧梭的話:一方面基于天性而不斷地涌動著對自由的渴望;另一方面,卻因無往不在的枷鎖——或是因為客體,或是因為社會,或是因為自身——而備受羈縻之苦。人生總要在生活中經(jīng)歷種種磨礪,才學(xué)會舍棄它粗俗的實質(zhì),僅僅取其芬芳馥郁的香味,奇譎變幻的色彩,用這些東西來做成一朵自己的玫瑰花。 我拐到了那條正在施工的公路上,華麗的街道突然飄到了身后,這里的地面一片雪白,寬闊而平展,沒有車,也沒有植物。雪地上少人走過,裸露著的建筑木料上落著幾只麻雀。平日來回走動的大吊車和軋路車都靜止了。新年就要來了,新的東西總會讓人充滿憧憬。 厚厚的雪,發(fā)出噌噌的聲音,撲向腳面,我的腳立即感到一種強(qiáng)烈的寒意,這冷的感覺讓我想起一個女子,最近,在以我名字命名的那個論壇里,出現(xiàn)了一個叫冷的很有靈氣的女孩子,名雖冷,文字里卻感覺得到一種少有的激情。越冷越有激情,這是北方的氣候鑄造出北方人外冷內(nèi)熱的性格??墒牵@個女子卻說她來自南方,此時正在上海的家里。是北方的雪和冷吸引她來的么?還是北方的人吸引了她?耳邊夢一般地又回響起剛收到的一個名為《懷念北方》的flash.那音樂有點(diǎn)悲涼,“當(dāng)我輕輕地離開了你,讓我回到我北方去,當(dāng)北方已是漫天大雪,我會懷念遙遠(yuǎn)的你……”每一個人都有個動人的故事,而每個人的一生,都會漸漸變成一首動人的歌。 走過合光門時,我更充分地感受到了大自然絕妙的神力。環(huán)城公園里的小亭、城河、城墻盡染,城河兩邊似盛開著的千樹萬樹的梨花。我嘴里念叨著:“我的北方”已被銀裝素裹了。矮矮的花樹和草尖上,已經(jīng)積了厚厚的一層白雪,無意間,我看到了一株隱隱約約的黃,讓人心疼的黃,那是臘梅。似乎在看到它的那一瞬,就聞到了它的清香,似乎我這正是踏雪尋梅而來。西漢詩人韓嬰曾說:“凡花皆五出,唯獨(dú)雪花六出”,我無心細(xì)數(shù)臘梅與雪花各有幾瓣,只近近聞著了它們合在一起的淡淡清香,正是這淡淡的,才打動了我,使我的心里覺著難忘這短暫的美。此刻,才真正明白了為何有“溫馨”之說,才領(lǐng)略了梅不知寒的意味。 我像那風(fēng)中飄曳的帶雪樹枝,任雪花飄落在我的身上,然后又被無意間抖落。感覺整個世界安靜了許多,干凈了許多,空靈了許多,人,心凈了許多,心情,也豁亮了許多。想起香山雪,想起獨(dú)自在外的日子,那么靜,那么美,也那么冷……去年冬天,我在魯迅文學(xué)院參加全國中青年作家班的學(xué)習(xí),其時,那時的北京沒有西安這么冷,但我那時怎么一直覺得冷,沁人的花香里滲透著刺骨的冷,直冷到了心里。想想還是在家的好,即便是這樣寒冷的日子,心里也會有一種溫暖的感覺。 到了辦公室,我仍不由自主地走到窗前,我的眼前,是一個被美化得更潔凈的世界。雪花,緩緩地落下。雪花,落在南城墻,南城墻便顯得更加清秀和壯觀、有氣勢,雪花,落在環(huán)城馬路上,落在西北大學(xué)的操場上,有人影在雪花間走動。雪花,飄在市第二保育院的上空,浮現(xiàn)出格林的童話世界。一上午,我就站在七樓的大窗前看落雪。我看到了眼前的一幅很美的圖畫,也看到了我心里一幅感動著自己的圖畫,一切,都是單純的,潔白清爽的。 午后,外面的人漸漸多起來,路上的車也漸漸多起來。路上雪化了,路是黑的,雪花的結(jié)局往往同泥濘和污濁連在一起。一切,都是復(fù)雜的,混濁不清的。 我上午看到的那個世界沒有了。雪花的生命,真的如此短暫,卻又揮灑得那么精彩。雪花飄飛的世界,是我的夢幻世界,當(dāng)雪花不再飄舞,當(dāng)我的夢幻世界開始融化,我便停止了活躍的聯(lián)想,不得不回到現(xiàn)實世界。 雪往往是需要冷眼旁觀的,就像有些人,有些事。而雪花,卻是要在它飛舞時觀賞的。活,不是雪花的目的,雪花在乎的僅僅是那個揮灑的過程,雪花活的過程,卻是死的過程。雪花活得漂亮,死得卻難看,雪花以自己這個死的過程,喚醒了一個在寒冷中沉寂的世界。盡管蘇醒后的世界留下的是雪花的殘影,人們也不會忘記雪花的美麗。 小紅:站臺 男人慌里慌張地領(lǐng)著女人跑上站臺時,火車還沒有進(jìn)站。 男人聽到一個手拿對講機(jī)的值勤說,這班車要晚點(diǎn)一個小時。 男人的臉就灰了,說,車又晚點(diǎn)了,怎么老晚點(diǎn)。 小站很小。僅有一排平房,墻體上刷的油漆大部分脫落了,脫落的地方露出水泥底子,像一幅抽象派的油畫。 已是晚秋,風(fēng)很涼。女人豎起上衣領(lǐng)子,對男人說,不行,咱回吧,待在這里俺心里不踏實呀。 男人說,別怕,沒人會找你的,你畢竟不是三十年前的你了。 三十年前,男人和女人都很年輕。在一次全縣大會戰(zhàn)的勞動中,男人和女人認(rèn)識并相愛了。但女人的爹娘要用女人換回一個兒媳婦。男人家里是弟兄三個仨光棍,既沒有姐妹可以去換女人,也沒有足夠的彩禮去滿足女人的爹娘。兩人的事自然就沒有盼頭。但男人不信邪,約了女人私奔,女人猶猶豫豫地答應(yīng)了。 一個夜晚,兩人相約跑出了家門,來到了這個小站。那時的小站也是這個模樣,但在兩個年輕人的眼里還是非常新鮮的。他們在小站見面后,都很激動,因為他們就要在一起了,誰也沒法阻擋了。他們已經(jīng)商量好去黑龍汀投奔男人的一個姑媽。 本來兩人的計劃是天衣無縫的。男人已經(jīng)事先問好了開車的時間,并提前買好了兩人的車票。他們來到這里幾乎正好是火車進(jìn)站的時間。只要十幾分鐘,他們就可以雙宿雙棲了。但是列車卻跟他們開了一個極其殘忍的玩笑——車晚點(diǎn)了,晚了整整一個小時。 就在他們相偎著互相取暖時,女人家里的十多口人都找了過來。他們把男人打了個半死后,將女人五花大綁地弄回了家。 男人被抬回家后,休養(yǎng)子一個月才下地。這時,女人已經(jīng)被爹娘匆匆地嫁出了。 男人又打了幾年光棍,因為分了責(zé)任田,光景日漸好起來。男人雖已年近三十,但人長得魁梧,就有人上門提親。但男人都拒絕了。后來,男人出人意料地去另一個村子當(dāng)了“倒插門”,做了上門女婿。那些年,在農(nóng)村,男人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走這一步的,因為“倒插門”就意味著“小子無能、改名換姓”,這是件丟祖宗臉的事。但男人寧可與家里人斷了關(guān)系,也義無反顧地去做了“倒插門”。 后來有人才明白過來,女人正是嫁到那個村子去的。 有人開始擔(dān)心,擔(dān)心兩人再出什么事。但很多年過去了,兩人都各自有了兒女,并沒有什么事情發(fā)生。 日子一晃,男人與女人就都老了。男人的媳婦先去了,得的是肺病。后來,女人的丈夫也被一場車禍奪去了性命。 再在街上碰面,男人和女人的眼光就開始煥發(fā)出一種已經(jīng)消失了幾十年的光彩。兩人差著輩分,男人得管女人叫“嬸”,為了避嫌,兩人幾十年未說過一句話。 但男人不想再失去這一生中最后的機(jī)會,他大著膽子與女人約會,講出了想破鏡重圓的想法。女人猶猶豫豫地同意了。 但兩人的事情再度遭到了強(qiáng)烈的反對。是雙方的兒女。不是兒女不開化,是因為差著輩分,傳出去太難聽。 男人和女人耗了半年多,與兒女們也斗爭了半年多,但最終未能如愿。男人與女人再次走上了三十年前私奔的舊途。 遠(yuǎn)遠(yuǎn)地,火車已經(jīng)拉響了汽笛。站臺上騷動起來。 男人抓住女人的手,有些興奮地說,車進(jìn)站了。 車終于停在了站臺上。但這時,女人的兒子、媳婦、閨女、女婿都來了,將女人強(qiáng)行架走了。 火車吐出一些人,又吞進(jìn)去一些人,鳴著汽笛開走了。男人看著遠(yuǎn)去的火車,呆了半天。良久,他喃喃地道,這次晚點(diǎn),晚了我一輩子呀! 男人就天天來火車站等火車。但男人并不上車;他只關(guān)心車是否晚點(diǎn),一邊望著鐵路的遠(yuǎn)方,一邊焦急地看著手表。站上的人趕他走,但趕跑了幾十次,幾十次他都接著回來了。站上的人就不再管他了。 男人成了站臺上一道持久的風(fēng)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