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渡
久居紫竹院公園附近,到紫竹院里走一走,已成為生活的一部分。園中到處都是竹子,竹聚成林,風(fēng)吹過來的時候,枝葉翻滾如波浪,發(fā)出嘩啦啦的聲響。冬日,園中的竹子依然青翠,這滿眼的深綠更讓紫竹院有了寒冷北國里的江南暖景。 雙紫渠是靠近南門的一條小河,從小父親就常在夏季帶我們幾個孩子到這條小河來摸螺螄和蛤蜊。那時的小河水是清的,水也不深,能看見水下的石頭。父親先下去,我們跟著也卷起褲腿兒,下到河里。 父親告訴我們螺螄和蛤蜊在石頭周圍多,我們搬開石頭一摸,果然密密麻麻的有一窩,這讓我們無比興奮,雙手不停地在水下摸索著,一會兒就摸到一小兜兒,一家人歡聲笑語,充滿了快樂。站在水里最怕被馬鱉叮咬到,馬鱉是俗稱,它的學(xué)名叫水蛭。這種無骨的蟲子,附到人體上,能鉆進皮膚里吸血。但發(fā)現(xiàn)了它,還不能往外生拽,要在它四周拍打,把它震出來。雖然我們都怕碰上馬鱉,但摸螺螄的巨大樂趣已壓倒了恐懼。 這時,突然看見一條馬鱉正趴在父親的小腿上,我不由得尖叫一聲。顯然,生長于江南的父親對這樣的情景已經(jīng)歷多次了,他上岸弄掉了馬鱉,又返到河里。 獲得的戰(zhàn)利品,裝了一大臉盆。用清水養(yǎng)幾天,讓它們吐出泥來,把螺螄的尾部用剪子剪掉,放在開水里焯過,就可以用縫衣針挑開那層小硬殼,蘸著醬油盡情享受美味了。 幾十年過去了,家雖搬了幾次,但都離紫竹院不遠。 近些年常陪母親去園中轉(zhuǎn)轉(zhuǎn),我倆悠閑地走走,累了就在湖邊坐坐,這樣能在園里消磨幾個小時。到了中午,我們就在園內(nèi)的餐廳吃飯,吃完了接著在湖邊漫步。 母親說,在這里看看風(fēng)景比呆在家里心情好得多。她感嘆道:當(dāng)年和你爸也想在園內(nèi)呆上一整天,但我們又不舍得在外面吃飯,只能在中午前趕回家,下午就不便再出來了。我問:你們倆誰舍不得呀?母親的回答聽得我心痛。她說:都舍不得。 節(jié)儉一生的父親,把他積累的所有財產(chǎn)全部留給了我們,而他一點都沒享受到,怎能不讓我淚水涌動。 夏末的紫竹院池塘里種滿了荷花,在荷花叢中,開辟了一條彎曲的水道行擺渡船。上下船的碼頭取了一個好聽的名字:荷花渡。船是仿江南烏篷船的樣子——綠色的柱子、紅色的棚頂、黃色的船身。只是搖櫓的不是有著水蛇腰的窈窕女子而是上了年紀(jì)的男船工。我提出要坐一回,母親略顯遲疑還是同意了。 上岸后,母親幽幽地說:和你爸老是想坐一回這荷花渡船,但每次想坐都嫌貴,終沒坐成。這句話字字啃噬我的心,我無言。我們雖是尋常人家,但并不貧寒,這談不上奢侈的享受父親就這樣永遠地錯過了,只為這區(qū)區(qū)十塊錢就成了永久的遺憾! 我們年邁的父母是天下最節(jié)儉、最無私的群體。唯其無私,才更覺可嘆!他們一生為了兒女,甘愿放棄所有的享受。從此之后,再經(jīng)過荷花渡,心會為這種遺憾而感到痛。 只要無風(fēng)雨,父母曾天天來紫竹院。我知道,園里每一條小路上都重疊著父親的腳印,那么我就想象著:踏在他的腳印上就像是與他重逢?,F(xiàn)在,走在這條路上,我要用我的身體、我的眼睛來替他感受這個世界——看天高云淡,聽風(fēng)聲、雨聲。 暮色中,獨自站在南長河的石橋上,仰望一輪明月,思念,充溢在心里。這思念沒有隨時間流逝而沖淡,反而更加濃烈,涌動在胸中無法平息。低頭踱步,又走到了荷花渡碼頭邊,售票小木屋的燈還亮著,賣票人站在外面大聲招呼著“最后一班了……”沒有猶豫,付錢、上船。 我要替父親再去坐一次他沒能坐上的渡船。暮色中,悠然行進的船驚擾了一對棲息在荷花叢中的白鷺,這一雙仙鳥騰空而起,一飛沖天。它們能帶去我的思念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