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抗抗人生哲理散文閱讀
張抗抗1950年出生于浙江省杭州市,祖籍廣東新會,當代女作家。1963年考入杭州一中,1969年中學畢業(yè)后到黑龍江國營農(nóng)場勞動八年,當過農(nóng)工、磚廠工人、通訊員、報道員、創(chuàng)作員等。下面是美文網(wǎng)小編收集整理張抗抗人生哲理散文閱讀,以供大家參考。 張抗抗人生哲理散文閱讀篇一:向日葵 從天山下來,已是傍晚時分,陽光依然熾烈,亮得晃眼。從很遠的地方就望見了那一大片向日葵海洋,像是天邊撲騰著一群金色羽毛的大鳥。 車漸漸駛近,你喜歡你興奮,大家都想起了梵高,朋友說停車照相吧,這么美麗這么燦爛的向日葵,我們也該作一回向陽花兒了。 秘密就是在那一刻被突然揭開的。 太陽西下,陽光已在公路的西側(cè)停留了整整一個下午,它給了那一大片向日葵足夠的時間改換方向,如果向日葵確實有圍著太陽旋轉(zhuǎn)的天性,應該是完全來得及付諸行動的。 然而,那一大片向日葵花,卻依然無動于衷,紋絲不動,固執(zhí)地頷首朝東,只將一圈圈綠色的蒂盤對著西斜的太陽。它的姿勢同上午相比,沒有一絲一毫的改變,它甚至沒有一丁點兒想要跟著陽光旋轉(zhuǎn)的那種意思,一株株粗壯的葵下筆挺地佇立著,用那個沉甸甸的花盤后腦勺,拒絕了陽光的親吻。 夕陽逼近,金黃色的花瓣背面被陽光照得通體透亮,發(fā)出純金般的光澤。像是無數(shù)面迎風招展的小黃旗,將那整片向日葵地的上空都輝映出一片升騰的金光。 它寧可迎著風,也不愿迎著陽光么? 呵,這是片背對著太陽的向日葵。 你在那片向日葵林子里久久徘徊,你撫摸它絲絹般柔潤的花瓣,你搖晃它毛絨絨青綠色的枝干,你抑望枝頭上那飽滿的褐黃色果盤,你圍著它不停地轉(zhuǎn)圈,揉著眼一遍又一遍地望著太陽,生怕是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 那眾所周知的向陽花兒,莫非竟是一個彌天大謊么? 究竟是天下的向日葵,根本從來就沒有圍著太陽旋轉(zhuǎn)的習性,還是這天山腳下的向日葵,忽然改變了它的遺傳基因,成為一個叛逆的例外? 或許是陽光的亮度和吸引力不夠么?可在陽光下你明明睜不開眼。 難道是土地貧瘠使得它心有余而力不足么?可它們一棵棵都健壯如樹。 也許是那些成熟的向日葵種籽太沉重了,它的花盤,也即腦子里裝了太多的東西,它們就不愿再盲從了么?可它們似乎還年輕,新鮮活潑的花瓣一朵朵一片片抖擻著,正輕輕松松地翹首顧盼,那么欣欣向榮,快快活活的樣子。它們背對著太陽的時候,仍是高傲地揚著腦袋,沒有絲毫諂媚的謙卑。 那么,它們一定是一些從異域引進的特殊品種,被天山的雪水滋養(yǎng),變成了向日葵種群中的異類?可當你咀嚼那些并無異味的香噴噴的葵花籽,你還能區(qū)分它們么? 你無法向它訴說你的驚奇,你茫然你沉吟,你百思不得其解。 于是你胡亂猜測:也許以往所見那些一株單立的向日葵,它需要竭力迎合陽光,來驅(qū)趕孤獨,權(quán)作它的伙伴或是信仰:那么若是一群向日葵呢?當它們形成了向日葵群體之時,便互相手拉著手,一齊勇敢地抬起頭來了。 它們是一個不再低頭的集體。當你再次凝視它們的時候,你發(fā)現(xiàn)那偌大一片向日葵林子的邊邊角角,竟然沒有一株,哪怕是一株瘦弱或是低矮的向日葵,悄悄地迎著陽光湊上臉去。它們始終保持這樣挺拔的站姿,一直到明天太陽再度升起,一直到它們的帽檐紛紛干枯飄落,一直到最后被鐮刀砍倒。 當它們的后腦勺終于沉重墜地,那是花盤里的種籽真正熟透的日子。 然而你卻不得不也背對著它們,在夕陽里重新上路。 天山腳下那一大片背對著太陽的向日葵,就這樣逆著光亮,在你的影冊里留下了一株株直立而模糊的背影。 張抗抗人生哲理散文閱讀篇二:蘇醒中的母親 那天清晨6點多鐘,書房的電話急促地響起來。我被鈴聲吵醒,心里怪著這個太早的電話,不接,翻身又睡。過了一會,鈴聲又起,在寂靜中響得驚心動魄。我心里迷迷糊糊閃過一個念頭:不會是杭州家里出了什么事吧?頓時驚醒,跳下床直奔電話。一聽到話筒里傳來父親低沉的聲音,我腦子“嗡”的一下,抓著話筒的手都顫抖了。 年近80高齡的母親長期患高血壓,令我一直牽掛懸心。2002年秋天的這個凌晨,我擔心的事情終于發(fā)生,母親猝發(fā)腦溢血,已經(jīng)及時送往醫(yī)院搶救,準備手術。放下電話,我渾身癱軟。然而,當天飛往杭州的機票只剩下晚上的最后一個航班了。 在黑暗中上升,穿越濃云密布的天空,我覺得自己像一個被安裝在飛機上的零部件,沒有知覺,沒有思維。我只是軀體在飛行,而我的心早已先期到達了。 我真的不敢想,萬一失去了母親,我們?nèi)胰嗽谝院蟮娜兆永?,還有多少歡樂可言? 飛機降落在蕭山機場,我像一顆子彈,從艙門快速發(fā)射出去,“子彈”在長長的通道中一次次迅疾地拐彎。我的腿卻綿軟無力,猶如一團飄忽不定的霧氣,被風一吹就會散了。 走進重癥監(jiān)護室最初那一刻,我找不到母親了。我從來沒有想到,我竟然會不認識自己的母親——僅僅一天,腦部手術后依然處于昏迷狀態(tài)的母親,整個面部都萎縮變形了,口腔、鼻腔和身上到處插滿管子,頭頂上敷著大面積的厚紗布。那時我才發(fā)現(xiàn)母親沒有頭發(fā)了,那花白而粗硬的頭發(fā),由于手術完全被剃光,露出了青灰色的頭皮。沒有頭發(fā)的母親不像我的母親了。我突然明白,原來母親是不能沒有頭發(fā)的,母親的頭發(fā)在以往的許多日子里,覆蓋和庇護著我們?nèi)胰说纳硇摹?/p> 手術成功地清除了母親腦部表層的淤血,家人和親友們都松了口氣,然后在重癥監(jiān)護室外的走廊上整日整夜地守候,焦慮而充滿希望地等待,等待母親從昏迷中蘇醒過來。每天上午下午短暫的半小時探視時間,被我們分分秒秒珍惜地輪流使用。我無數(shù)次俯身在母親耳邊輕聲呼喚:媽媽,媽媽,您聽到我在叫您么?媽媽,您快點醒來…… 等待是如此漫長,一年?一個世紀?時間似乎停止了。母親沉睡的身子把鐘表的指針壓住了。那些日子我才知道,“時間”是會由于母親的昏迷而昏迷的。 兩天以后的一個上午,母親的眼皮在燈光下開始微微戰(zhàn)栗。那個瞬間,我腳下的地板也隨之戰(zhàn)栗。母親睜開眼睛的那一刻,陰郁的天空云開霧散,整座城市所有的樓窗都好像一扇一扇地突然敞開了。 然而母親不能說話。她仍然只能依賴呼吸機維持生命,她的嘴被管子堵住了。許多時候,我默默地站在她的身邊,長久地握著她冰涼的手,暗自擔心蘇醒過來的母親也許永遠不會說話。腦溢血患者在搶救成功后,有可能留下的后遺癥之一是失語。假如母親不再說話,我們說再多的話,有誰來回應呢?蘇醒后睜開了眼睛的母親,意識依然是模糊的,只能用她茫然的眼神注視我們。那個時刻,整個世界都與她一同沉默了。 母親開口說話,是在呼吸機拔掉后的第二天晚上。那天晚上恰好是妹妹值班,她從醫(yī)院打電話回來,興奮地告訴我們“媽媽會說話了”,我和父親當時最直接的反應是說不出話來。母親會說話,我們反倒高興得不會說話了。 妹妹很晚才回家,她說母親一口氣說了好多好多話,反反復復地說:太可怕了……這個地方真是可怕啊……妹妹說:我是嬰音。母親說:你站在一個冰冷的地方……她的話斷斷續(xù)續(xù)不連貫,又說起許多從前的事情,意思不大好懂。但不管怎樣,我們的母親會說話了,母親的聲音、表情和思維,正從半醒半睡中一點一點慢慢復蘇。 清晨急奔醫(yī)院病房,悄悄走到母親的床邊。我問:“媽媽,認識我嗎?” 母親用力地點頭,卻叫不出我的名字。 我說:“媽媽,是我呀,抗抗來了。” 由于插管子損傷了喉嚨,母親的聲音變得粗啞低沉。她復述了一遍我的話,那句話卻變成了:媽媽來了。 我糾正她:“是抗抗來了?!?/p> 她固執(zhí)地重復強調(diào)說:“媽媽來了?!?/p> 我的眼淚一下子涌上來?!皨寢寔砹??!薄莻€熟悉的聲音,從我遙遠的童年時代傳來:“別怕,媽媽來了。”——在母親蘇醒后的最初時段,在母親依然昏沉疲憊的意識中,她脆弱的神經(jīng)里不可摧毀的信念是:媽媽來了。 媽媽來了。媽媽終于回來了。 從死神那里僥幸逃脫的母親,重新開口說話的最初那些日子,從她嘴邊曾經(jīng)奇怪地冒出許多文言文的句子。探望她的親友對她說話,她常常反問:為何?若是問她感覺怎么樣,她回答:甚感幸福。那些言辭也許是她童年的記憶中接受的最早教育,也許是她后來的教師生涯中始終難以忘卻的語文課堂。那幾天,我們曾以為母親從此要使用文言文了,我們甚至打算趕緊溫習文言文,以便與母親對話。 幸好這類用詞很快就消失了。母親的語言功能開始一天天恢復正常。每一次醫(yī)護人員為她治療,她都不會忘記說一聲“謝謝”。在病床上長久地輸液保持一個姿勢讓她覺得難受,她便不停地轉(zhuǎn)動頭部,企圖掙脫鼻管,輸氧的膠管常常從她鼻孔脫落,護士一次次為她粘貼膠布,并囑咐她不要亂動。她慚愧地說:“是啊,我怎么老是要做這個動作呢?”胡主任問她最想吃什么,她說:“想吃蘑菇。”她開始使用一些復雜的句式來表達自己的意思,卻又常常詞不達意,讓病房的醫(yī)生護士忍俊不禁。她仍然常常把我和妹妹的名字混淆,我們糾正她的時候,她會狡辯說:“你們兩個嘛,反正都是一樣的?!?/p> 如今回想那一段母親渾身插滿了管子的日子,真是難以想象母親是怎樣堅持過來的。她只是靜靜地忍受著病痛,我從未聽到過她抱怨,或是表現(xiàn)出病人通常的那種煩躁。 張抗抗人生哲理散文閱讀篇三:故鄉(xiāng)在遠方 我總覺得自己是一個流浪者。 幾十年來,我漂泊不定、浪跡天涯。我走過田野、穿過城市,我到過許多許多地方。 我從哪里來?哪兒是我的故園我的家鄉(xiāng)? 我不知道。 19歲那年我離開了杭州城。水光瀲滟、山色空濛的西子湖畔是我的出生地。離杭州100里水路的江南小鎮(zhèn)洛舍是我的外婆家。 然而,我只是杭州的一個過客,我的祖籍在廣東新會。我長到30歲時,才同我的父母一起回過廣東老家。老家有翡翠般的小河、密密的甘蔗林和神秘幽靜的榕樹島,夕陽西下時,我看見大翅長脖的白鸛灰鸛急急盤旋回巢,巨大的榕樹林上空遮天蔽日,鳥聲盈盈。那就是聞名于世的小鳥天堂。新會縣世為葵鄉(xiāng),小河碧綠的水波上,一串串細長的小船滿載清香彌漫的葵葉,沉甸甸貼水而行,悠悠遠去…… 但老家于我,卻已無故園的感覺。沒有一個人認識我,我也并不真正認識一個人。我甚至說不出一句完整地道的家鄉(xiāng)方言。我和我早年離家的父親,猶如被放逐的棄兒,在陌生的鄉(xiāng)音里,茫然尋找辨別著這塊土地殘留給自己的根性。 夢中常常出現(xiàn)的是江南的荷池蓮塘,春天嫩綠的桑樹地里透紫酸甜的桑椹兒,秋天金黃璀璨的柚子,冬天過年時掛滿廳堂的醬肉粽子、魚干,還有一鍋噴香噴香的煮芋艿…… 暑假寒假,坐小火輪去洛舍鎮(zhèn)外婆家。鎮(zhèn)東頭有一座大石橋,夏天時許多光屁股的孩子從橋墩上往河里跳水,那小河連著煙波浩淼的洛舍洋,我曾經(jīng)在橋下淘米,竹編的淘籮濕淋淋從水里拎起,珍珠般的白米上撲撲蹦跳著一條小魚兒…… 而外婆早已過世了。外婆走時就帶走了故鄉(xiāng)。其實外婆外公也不是地道的浙江人氏。聽說外婆的祖上是江蘇丹陽人,不知何年移來德清洛舍;又聽說洛舍其名是早年此地曾有一支移民來自洛陽,洛陽人之舍,謂之洛舍。由此看來,外婆外公的祖籍也難以考證,我魂牽夢系的江南小鎮(zhèn),又何為我的故鄉(xiāng)? 所以對于我從小出生長大的杭州城,便有了一種隱隱的隔膜和猜疑。自然,我喜歡西湖的柔和淡泊,喜歡植物園的綠草地和春天時香得醉人的含笑花,喜歡冬天時滿山的翠竹和蒼郁的香樟樹……但它們只是我搖籃上的飾帶和點綴,我欣賞它們贊美它們但它們不屬于我。每次我回杭州探望父母,在嘈雜喧鬧的街巷里,自己身上那種從遙遠的異地帶來的“生人味”,總使我覺得同這里的溫馨和濕潤格格不入…… 我究竟來自何方? 更多的時候,我會凝神默想著那遙遠的冰雪之地。想起籠罩在霧靄中的幽藍色的小興安嶺群山。踏著沒膝深的雪地進山去,灌木林里尚未封凍的山泉一路叮咚歡歌,偶有暖泉順坡溢流,便把低洼地的塔頭墩子水晶一般封存,可窺見冰層下碧玉般的青草。山里無風的日子,靜謐的柞樹林中輕輕慢慢地飄著小清雪,落在頭巾上,不化,一會兒就亮晶晶地披了一肩,是雪女王送你的禮物。若閉上眼睛,能聽見雪花親吻著樹葉的聲音。那是我21歲的生命中,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落雪有聲,如桑蠶啜葉,嬰童吮乳,聲聲有情。 那時住帳篷,爐筒一夜夜燃著粗壯的大木棒,隆隆如森林火車如林場的牽引拖拉機轟響。時時還夾著山腳下傳來的咔咔冰崩聲……山林里的早晨寧靜而嫵媚,坡上的林梢一抹玫瑰紅,淡紫色的炊煙纏綿繚繞,門前的白雪地上,又印上了夜里悄悄來過的不知名的小動物一條條絲帶般的腳印兒,細細辨認,如梅花如柳梢亦如一個個問號,清晰又雜亂地蜿蜒于雪原,消失于密林深處…… 那些神秘的森林居民給予我無比的親切感,曾使我覺得自己也是否應該從此留在這里。 小小的腳印沉浮于無邊的雪野之上,恰如我們飄泊動蕩的青春年華。 我19歲便離開了我的出生地杭州城,走向遙遠而寒冷的北大荒。 那時我曾日夜思念我的西湖,我的故園在溫暖的南方。 但現(xiàn)在我知道,我已沒有了故鄉(xiāng)。我們總是在走,一邊走一邊播撒著全世界都能生長的種子。我們隨遇而安、落地生根;既來則定、四海為家。我們像一群新時代的游牧民族,一群永無歸宿的流浪移民。也許我走過了太多的地方,我已有了太多的第二故鄉(xiāng)。 然而在城市悶熱窒息的夏日里,我仍時時想起北方的原野,那融進了我們青春血汗的土地。那里的一切粗獷而質(zhì)樸。20年的日月就把我這樣一個纖弱的江南女子,磨礪得柔韌而堅實起來。以后的日子,我也許還會繼續(xù)流浪,在這極大又極小的世界上,尋覓著、創(chuàng)造著自己精神的家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