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淑敏:關(guān)于人生的沉思
世上有一種偽坦率,最需提防。 他把許多惡毒的計策,攤到桌面上來。他把你對他的疑點,搶先說破,使你自覺心地齷齪,對他不起。他把事件的最壞可能一一預(yù)告,反倒讓你覺得萬無一失…… 人們常常有一種善良的錯覺,以為只有隱瞞才是欺騙。殊不知最高明的騙術(shù),正是在光天化日之下進行的。 偽坦率是一種更高水準的虛偽,它利用的是一種人們對坦率的信任。 坦率其實不說明更多的問題,它只是把雙方的意見公開出來,本身不等同真誠。 人生有無數(shù)的岔道,在分歧的路口,多半擺著誘惑。我們常常被物質(zhì)的光怪陸離耀花了眼睛。 需要在漆黑的靜夜想一想,想想我們與生俱來的理想,想想我們將要邁步的臺階,距我們最終的目標是近還是遠? 眼睛當然是有用的。但有時閉上眼睛的時候,我們才能更好地傾聽心靈的回答。 不負責(zé)任的表揚往往比批評還令人難堪。 因為他并沒有注意到你的真正長處,僅僅是借此顯示個人的風(fēng)度。當他對你最有好感的時候,都這樣疏忽大意,可見你在他心中的位置。 不實的批評,你還有權(quán)憤恨。對于不實的表揚,你只有悲哀。 我對贊同我的人,感悟的是他的善意。 我對反對我的人,考察的是他的智慧。 如果在贊同者那里看到的是逢迎,在反對者那里感覺的是愚昧,那么這兩種人的意見我都不屑再聽。任憑人們議論我的孤僻和不遜,自己并不在意。 懶散在通常的情形下,是不可取的。但懶散的狀態(tài)有時會使我們浮想聯(lián)翩,這時的懶散就不是無所用心的思想游韁,而是孕育新狀態(tài)的熱身運動。 有些人無時無刻在顯示他們的重要。高聲說話,目光威嚴地掃射,很喧嘩的笑聲,不合時宜的服裝和故意遲到,甚至不斷地在報刊制造聳人聽聞的噱頭…… 我總在這些做作的舉動之中,發(fā)現(xiàn)一種屬于恫嚇的虛弱和勉力為之的疲倦。 生命是為自己而存在。它是一種樸素而自然的事情,不是在眾人之前的雜耍。 拒絕是沒有錯的,錯誤的是我們在拒絕前作出的判斷。 我們不要害怕拒絕,我們只需要更周密的決斷。 比起贊同來,我更欣賞拒絕。 拒絕是一種刪繁就簡,拒絕是一種舉重若輕。拒絕是一種大智若愚,拒絕是一種水落石出。 當利益像萬花筒一般使你眼花繚亂之時,你會在混沌之中模糊了視線。嘗試一下拒絕吧…… 拒絕猶如斷臂,帶有舊情不再的痛楚。 拒絕猶如狂飚突進,孕育天馬行空的獨行。 拒絕有時是一首挽歌,回蕩裊裊的哀傷。 在北京的名人故居有魯迅、郭沫若、老舍、宋慶齡…… 一位經(jīng)商的朋友憤憤地說,為什么沒有大商人的故居呢? 我想,除了從商這一行的規(guī)則,難以令所有的人心悅誠服以外,人們對于他們的故居可看到什么,大概表示乏味。也許可以看到文化,但何必看支流呢?既然源頭存在。 所有的商品和文字相比,都是速朽的。 對于現(xiàn)世,人們注重物質(zhì)。 對于久遠,人們更注重精神。 一個人最少需要一種非功利的愛好。 比如愛釣魚,并不是為了解饞。 愛書法,并不是為了賣錢。 愛跑步,并不是要創(chuàng)世界記錄。 愛跳舞,并不是為了上臺表演…… 它不僅僅是富裕的精力有所附麗,主要是精神有了種舒展自如的安置和發(fā)揮,感受到人生的美好真諦。 一個人的魅力,往往在他退休后看得更清楚。 屬于職務(wù)的光環(huán)被歲月褪去,屬于個人的精神光芒煥發(fā)出來。這個過程對有的人是苦悶,對有的人是新生。 我渴望衰老,因為生命的苦難。 我知道我生存一天,就要不懈地努力一天。取消所有責(zé)任的正當途徑只有一條,這就是死亡。 衰老靠近死亡,所以我無所畏懼。 鉆石是我們這個星球上最堅硬的物質(zhì)。那么鉆石是靠什么物質(zhì)來切割打磨它的呢? 答案——靠另一顆鉆石。 鉆石自己敲打自己,是為了完美。 人類也需要他人不斷得敲打。 期望能給人勇氣也易引起沮喪,關(guān)鍵在于期望的“值”。期望既不應(yīng)太少也不能太多,但適中的量很難掌握。 兩者比較,若是對自己,我以為還是期望得多一些為好,失敗了雖易頹唐,但有時也會激起意料不到的勇氣。若是對他人,期望值還是少一些為好,比較少失望和傷害。 “怕”好像歷來是個貶義詞。怕什么?別怕!天不要怕,地不要怕……好像不怕才是人生的大境界。 其實人的一生總要怕點什么,這就是中國古代說的“相克”。金木水火土,都有所怕的東西。要是不相克,也就沒有了相生,宇宙不就亂了套? 驚奇是一種天然,而不是制造出來的。它是真情實感的火花。一塊滾圓的鵝卵石,便不再會驚訝江河的波浪。驚奇蘊涵著奮進的活力。 世界上有些事情,記住,永不要說。 你不說,就沒有任何人知道。 你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們永遠都不需要知道。不要把錯誤想得那么分明。不要去討論那個過程,把它像標本一樣在記憶中固定。有些事情不值得總結(jié),忘記它的最好方法就是絕不回頭。也許那事情很嚴重,但最大的改正是永不重復(fù)。 對于別人的拒絕,我們有的時候過分看重“理由”這個東西。其實理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所傳遞的那個真實而不易表達的目的。 如果我們摔倒了,卻不知道是哪塊石頭絆倒了我們,這難道不是比摔倒更為懊喪的事情嗎? 忠厚是無用的別名。無用卻不是忠厚的別名,同它的意思近似的有——懶惰、低能、弱智以及弄巧成拙等等。所以忠厚還可訓(xùn)練,無用卻幾乎是廢物了。 人須怕法,那是眾人行事的準則。人必須怕天,那是自然界運行的規(guī)律。怕是一個大的框架,在這個范疇里,我們可以自由活動。假如突破了它的邊緣,就成了無法無天之徒,那是人類的廢品。 了解一個人最大的缺點比了解一個人最大的優(yōu)點更重要。因為忍耐比欣賞要艱難得多。 謠言也有一大用處,當它飛揚的時候,警告某種災(zāi)難正在醞釀。 剛富的窮人和剛窮的富人,都比較觸目驚心。前者是要作出富過一百年的樣子,后者是要作出還將富一百年的樣子。 人如果被人利用,一般認為是大不幸。但世上的物要是不能被人利用,這物就是廢物,是要被拋棄的。人比物高等,更應(yīng)該有利用的價值。 自己可以利用自己,別人就不能利用你,是否是一種自私? 不是能否被利用的問題,而是對方利用你的時候,你是否得到了應(yīng)該有的回報。這是不是帶有濃烈的功利色彩? 所以被人利用還不是人生的大不幸。人要是完全無法被人利用,才是最悲哀的。 凡聲稱自己很少被欺騙的人,也很少相信別人。 信任有時簡直就是被欺騙的別名。 有沒有兩全其美的辦法呢?只有一條,那就是智慧加上訓(xùn)練有素的直覺。 寡聞不一定必是壞事?,F(xiàn)代社會信息爆炸,許多時髦的東西還是充耳不聞的好。付出的代價是被人譏笑為落伍,收獲的果實是心境的清明。 當那些最勇敢最智慧的人們,攀到前所未有的高度時,迎接他們的是嚴寒與荒涼。 面對紛繁的星空和遙遠的黑洞,你踏出高貴而孤獨的腳步。 你極有可能走錯,湮滅如灰塵。 傳送帶是不保留探索者的腳印的,它淡然地看著一位位先驅(qū)著撲到,只為成功著留下位置。 宇宙用死亡限制人們的步伐。人類的每一個嬰兒降生,都是歷史的一次重新開始。智者離開時,卷走了他們沒有訴諸文字的所以發(fā)現(xiàn)。 歷史不記錄回聲。人的生命是長度固定的鎖鏈,為了對抗死亡,為了在重復(fù)學(xué)習(xí)之余留出創(chuàng)造的空間,只有在每一個生命之環(huán)上負載更多希冀與沉重,人類日益變得匆忙和緊張。 我知道了什么叫做崇高。它其實是一種發(fā)源于恐懼的感情,是一種戰(zhàn)勝了恐懼之后的豪邁。 我會在沒有人的暗夜,深深檢討自己的缺憾。但我不愿在眾目睽睽之下,把自己像次品一般展覽。 不要以為普通的小人物就沒有尊嚴。不要以為女人的尊嚴感天生就薄弱于男人或人類的平均值。不要以為曾經(jīng)失去過尊嚴的人就一定不再珍惜尊嚴。 崇高的側(cè)面可以是平凡,但絕不是卑微。 智慧是劃分區(qū)域的。從商的智慧是金色的,從政的智慧是血色的,愛情的智慧是無色的,仇恨的智慧是黑色的。沒有誰的智慧是萬能的,所以人們在一些領(lǐng)域絕頂聰明,在另一個領(lǐng)域混沌不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