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鑫珊散文《我只欠母親》
人生的笑和哭常常發(fā)生在同一時刻。 一九五五年八月上旬,我一直在期待錄取通知書的到來,前途未卜。是否能考取,沒有把握,雖然自我感覺考得不錯。是否能考取第一志愿第一學(xué)校,更是個未知數(shù)。不能有奢望。 八月中旬,羊子巷、馬家巷一帶有幾位考生已經(jīng)接到通知,更叫我心焦——這也是我平生第一次體驗(yàn)到什么是心焦或焦慮。不安和焦慮也會有助于打碎平庸。 郵遞員騎著自行車一天送兩回信:上午約十點(diǎn),下午約四點(diǎn)。我是天天盼決定命運(yùn)的信件。 一天下午,我在馬家巷大院內(nèi)同一群少年玩耍。 “趙鑫珊,通知書!”郵遞員的叫聲。 我拆信的手在顫抖。旁邊圍觀的少年首先叫了起來:“北京大學(xué)!” 中國章回小說常用這樣兩句來形容人的幸福時刻:“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p> 我看到母親的表情是滿臉堆笑,為兒子的勝利。 第二天,母親為我收拾行裝。一共帶兩個箱子,一條繡花被子。 母親把一件件衣服放進(jìn)箱里,并用雙手撫平,淚水便滴在衣服上。 “媽,你哭什么?我考上了,你應(yīng)該快活才是!”我這一說,媽媽的淚水流得更多,但她沒有解釋她為什么哭。 后來我成長了,讀到唐詩“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bào)得三春暉”,才漸漸明白母親為什么暗暗垂淚。 母親不善言辭。她預(yù)感到,兒子這一走,在娘身邊的日子就不會多。母親的預(yù)感是對的。大學(xué)六年,我一共回過三次家。加起來的時間不到兩個月。主要原因是買不起火車票。 母親死后二十年,大妹妹才告訴我,我去北京讀書的頭兩年,媽媽經(jīng)???,以至于眼睛受傷,到醫(yī)院去看眼科。 聽妹妹這樣述說往事,我發(fā)呆了好一陣子。我對不起母親!過去我不知道這件事。我后悔我給母親的信很少且太短。 后來鄰居對我說:“你娘總是手拿信對我們說:‘你們看我兒子的信,就像電報(bào),只有幾行字!’”我總以為學(xué)校的事,母親不懂,不必同母親多說——今天,我為我的信而深感內(nèi)疚!在校六年,我給母親報(bào)平安的家信平均每個月一封。每封不會超過三百個字。 六年來,我給母親的信是報(bào)喜不報(bào)憂。這點(diǎn)我做得很好。我的目的很明確,不讓母親為我分心、牽掛、憂愁。按性格,我母親的憂心太重,不開朗。以下事情我就瞞著母親:我非常窮,卻老說我的助學(xué)金很多、足夠。去學(xué)校報(bào)到,母親東借西借,為我湊了三十元,后來我就再也沒有向母親要過一分錢。當(dāng)時我父親已接近破產(chǎn),家境貧窮?!胺从摇边\(yùn)動我受到處分,也沒有告訴母親。讀到四年級,我故意考試考砸主動留一級,更瞞著她。她也沒有覺察,我怎么要讀六年。 大妹妹問過母親:“媽,你為什么最喜歡哥?” “你哥是媽燒香拜佛求來的崽?!?/p> 祖父一共有五個兒子。我父親是長子。母親頭胎和第二胎都是女兒,不到兩歲便夭折。不久,我二嬸生了兒子叫趙寶珊,這樣一來大家庭的長孫便在二房,不在大房。我母親的地位大受威脅,遭到歧視。在飯桌上,祖父常用諷刺的口吻,冷言冷語敲打我母親:“先長胡子的,不如后長須的?!币馑际嵌鸷髞碚呔由希鹊昧藘鹤?,我母親落后了。上世紀(jì)三十年代的中國,重男輕女,母以子貴現(xiàn)象很嚴(yán)重。 母親忠厚、老實(shí),只好把眼淚往肚子里咽。她偷偷地去萬壽宮拜佛,求菩薩保佑賜給她一個兒子。不久我出生了。 我剛四歲,母親便讓我讀書,發(fā)蒙,為的是趕上大我兩歲的寶珊。所以整個小學(xué)、中學(xué),我和堂兄寶珊都是同年級。母親的良苦用心只有等到我進(jìn)了大學(xué),我才知道。母親說:“你為娘爭了口氣!” 離開家鄉(xiāng)的前一夜,媽舍不得我,抱著我睡。當(dāng)時我十七歲。其實(shí)自我出生,從沒有離開過娘。好在我走后,還有弟弟妹妹在母親身邊。 往北京的火車漸漸開動的時候,我看到我母親、大妹妹梅秋(十歲)、弟弟光華(八歲)和小妹云秋(四歲)久久站在站臺上目送我。這回媽沒有哭。 我這個人,活到今天,誰也不欠,只欠我母親的,沒有能在她身邊侍奉她八年、十年,使我深感內(nèi)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