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未年嚴(yán)冬，對于我們這個四世同堂的大家庭來說格外寒冷。久病的母親，沒能熬過這個嚴(yán)酷的季節(jié)，丟下她的8個兒女和一大群孫兒重孫，走完了她85年的人生歷程，帶著無限的憧憬和父親團(tuán)聚去了。

　　母親走的那天下午，我們心里既悲傷又慌亂，甚至有些不知所措，好在有村里長輩的細(xì)心指導(dǎo)，才將母親妥善地安放到堂屋正中“?！毕?。等燒過倒頭紙，點起長明燈，我神智有些恍惚地走出家門，站在場院里父母親手栽種的已長滿花蕾的臘梅樹下，仰望著黑沉沉的天空，長長出了一口氣。直到這時，我才突然意識到，從此我就沒有媽媽了……我和我的兄弟姐妹們失去了依托，再沒有幾十年來依門而望盼兒歸，熱湯熱飯慈母心的媽媽了！

　　那一刻我心如刀絞般的難受，鼻腔一陣酸熱，淚水一下涌滿眼眶——手背濕了，臉頰濕了，頭上身上都濕了？哦，下雨了，亡人不走塵土飛揚的黃泉路，天公在為母親灑掃通向天堂的階梯！天哭了，老天也不忍心從我們身邊奪走一位為撫育兒孫，一生受盡苦難的母親！黃昏時分，淅淅瀝瀝的雨水凝結(jié)成漫天飛舞的雪花，充斥了天上人間，遠(yuǎn)山白了，眼前的房屋白了，就連我頭頂上繁茂的臘梅花蕾也被大雪裹了起來。這是巧合，還真的是天人感應(yīng)？

　　母親出生在一個很有些家庭背景的大家族，從小性格倔強，知禮要強。我小時候常聽舅舅們講，母親是他們眾多兄弟姐妹中最仗義、最要強、最懂事的一個。她14歲時，因大外爺在舊軍隊里任過要職，臨時人民政權(quán)就將其定為反動分子關(guān)押起來，當(dāng)時嚇得家人誰都不敢去給外爺送飯，母親把辮子一甩，大聲說：“我去，總不能把我伯餓死吧！”就這樣，她每天風(fēng)雨無阻，給大外爺送飯一個多月，直到他自盡在臨時監(jiān)獄里，又是母親請人幫忙，把外爺?shù)氖w搬運回去安葬。母親15歲時，家族因分家產(chǎn)內(nèi)訌，關(guān)鍵時刻，她操起一把剪刀頂在自己的喉嚨上，與幾十號子大人搏命，保住了本應(yīng)屬于年幼的舅舅的那份家業(yè)。母親18歲時嫁給了父親，相繼生育了我們8個兒女。父親一直是山陽縣陶瓷廠的工人，工資很低。為了讓8個兒女都能上學(xué)讀書，母親堅持一個人在生產(chǎn)隊掙工分，因此家里年年都是生產(chǎn)隊里的“大缺糧戶”。在那饑荒的年月，每天要填飽一家10口人的肚皮，是何等艱難的事情呀！可父母硬是憑借自己的雙手，把我們一個個養(yǎng)大成人。如果說父親是以他精湛的陶藝制作，傳神的泥塑泥雕而贏得“泥人賈”的聲名的話，那么母親則是以仗義直言、慈善好施、寧折不彎的強勢女子形象，而讓村里人敬佩！母親最見不得恃強凌弱，誰要是無故欺負(fù)人，母親就會上前去非要跟他論個你短我長，直到欺人者賠禮道歉認(rèn)錯才肯罷休。隨著我們姐弟一個個長大成人，離開父母后，母親就把大部分時間用來幫助鄉(xiāng)鄰。只要誰家有事，不論是婚喪嫁娶，還是生兒育女建房，她都會“連身淌”，主動幫忙張羅，三天五天不在話下。當(dāng)然，母親的倔犟，也令我們這些做兒女的無可奈何，特別是逢年過節(jié)，為把二老接進(jìn)城，常常是一家30多口人跟母親一個人對抗，其結(jié)果是個個都得按時乖乖的回老家。而母親已早早打掃好所有的屋子，晾曬好被褥，拿出平日里自己舍不得吃的好東西預(yù)備著。特別是掐算著我們快要回家的那幾天，她天天起早來到公路邊上等，直到把所有的孩子一一接回家，她才安穩(wěn)的和我們坐在一起，東家長西家短的講述鄉(xiāng)間的新聞軼事。但每當(dāng)提起村里公用設(shè)施建設(shè)，她眼神中就會流露著少有的祈求神色說，你們都是從村里走出去的，看能不能幫助解決一下村里的飲水、道路、照明等問題。這就是母親，她從來沒有向我們要求為她做一件事，而為了鄉(xiāng)鄰卻不惜放棄倔強、放下尊嚴(yán)！

　　母親晚年有三件事讓我們百思不得其解。一是10年前她病重，我們接她來商州住院看病，就在她被治愈出院的第二天早上，堅決要求回老家，任誰也勸不住，母親說，昨晚她做了個夢，夢見父親要她趕快回去。我們拗不過她，只得當(dāng)天把她送回家，誰知第二天傍晚父親就因突發(fā)冠心病去世；二是這一次，連醫(yī)生都說母親沒啥大的毛病，可她堅持要回老家，說她還想在久別的老屋里住幾天，見見鄉(xiāng)鄰們。然而，母親回去不到半個月就走了；三是母親臨終前近半個月無法進(jìn)食，廋得皮包骨頭，渾身疼痛的每隔三五分鐘就得給她翻一次身，咽氣時整個臉都變形了，可五天后蓋棺告別時，我們意外地看到母親卻是一副雍容華貴、慈祥端莊、賢淑靜雅的遺容！這讓在場的人驚訝萬分！我在驚奇之余似乎明白了，這無疑是愛的力量使然，母親愛子女，要給她的孩子們留下一個賢淑的印象，同時她也深愛她生命的另一半——我們的父親，她要以一個傳統(tǒng)女性最完美的形象去與父親相會。

　　送走母親的那天中午，我回到場院，第一眼看到臘梅樹上盛開了兩朵臘梅花，在這數(shù)九寒天，顯得是那么的嬌艷！此時已是淚眼模糊的我，潸潸地望著那兩朵梅花，他們已幻化成父親與母親相依相偎的笑臉，他們悠然駕云西去，喜迎人世輪回中又一個春天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