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擇

陳無寒

“你今晚見到你姑姑的時候，千萬不收她的錢！”這是父親不知道第幾次對我說這句話了。說話的同時，他不停地在客廳里踱來踱去。他點起他今年以來抽的第一支煙，然后把還沒有開封的煙盒放回包里，檢查一遍給奶奶家的小孩子準備的過年紅包，才滿足地長吐一口氣。

“今年老家的年夜飯在我們家旁邊的大酒店里吃，一會兒老家的人全部會來?！备赣H頓了頓，又像是自言自語地說：“你姑姑有錢，就總以為我需要她幫忙接濟，做什么事都不讓我出錢，好不容易輪到我出年夜飯錢，她一定想著法子把錢給我，連孩子的壓歲錢也要多兩份！”父親仿佛突然注意到了我一直在凝神聽著，連忙擺擺手：“小孩子懂什么！”

不一會兒，老家的人便到齊了。奶奶爺爺一見我，便像小時候一樣摸我的頭，說我讀書用功了。家里的客廳擠滿了親戚，男人都抽起了父親遞的香煙。

我還在默默思索父親說的話。我小時候常住在姑姑家，和姑姑最親，在我的印象中，姑姑一直是一個可親可敬，廚藝好的女子，在父親嘴里，竟會變成這樣。

在煙霧中姑姑姍姍來遲，她提著大包小包，我三歲的堂弟像只小鳥一般飛到我們中間來?！安缓靡馑迹襾磉t了！”姑姑響亮的嗓音響了起來。她把頭發(fā)燙成了大波浪，看上去十分精干，在一片打趣聲中，姑姑一個一個地分送禮物?！斑@是給您老的，這是給您的……”輪到我的時候，姑姑給了我一個擁抱，遞給我一個精美的紙袋：“這是我特意為你找的玩偶，限量的！”我想說我已經(jīng)過了玩玩偶的日子，到嘴邊的話還是止住了。

吃飯的時候，姑姑特地坐到了我的身邊：“我記得你小時候可喜歡我，現(xiàn)在好幾年過去，長這么高了?！闭f話的間隙，淡淡的香水氣息飄了過來，我看著她的臉，比以前更年輕了，可又感覺有些奇怪，說不出為什么。姑姑一直為我夾飯夾菜，堆得我的碗滿了出來，其間還不停跟我說話。她自己也與男人們喝酒，連干幾杯而面不改色。我看著她的豪爽，心有些不舒服，想要起身，卻不得不坐著?！?/p>

你爸爸當老師還缺不缺錢花，他每個月這么一點工資一定很辛苦吧！”姑姑好像不經(jīng)意間提到了這個問題，附在我耳邊，很自然地笑著，我的心不由地警覺起來，同時看見父親向我投來的目光，是暗示，我從他眼睛里看到了：不要收你姑姑的錢！姑姑問完這個問題，又轉(zhuǎn)過身去，好像不求回答似的。

父親看了我之后，又轉(zhuǎn)過去與親戚喝酒，他今天喝得特別多，開啤酒蓋的動作幾乎沒有停過。他比往日善談了多，面色發(fā)紅，在給人倒酒的同時還不忘提醒爺爺奶奶：“多吃點！”

已經(jīng)很晚了，親戚們卻還不走，坐著聊天，小孩子在外面打鬧。我起身上廁所，卻看見姑姑跟著我神秘兮兮地出來，把一個冰冷的牛皮袋塞進我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捂好：“這里面的錢，你拿一些做壓歲錢，剩下的等到回家之后再給你爸爸，這樣他想還給我也還不回來了，姑姑把一切事情都安排好了，你爸爸就是嘴硬，不收我的錢。乖，你如果辦成了這件事，我這個寒假帶你像小時候一樣住在我家，帶你買東西，再去寵物店看你喜歡的小狗！”姑姑說完后，像是自言自語一般嘆了口氣：“小孩子懂什么！”

我不安地回到包廂，怎么坐也不舒服，那個紙袋一直硌著，我能感受到它在慢慢變溫。我看了看父親，發(fā)現(xiàn)他也正在看著我，目光中帶著困惑。姑姑依舊什么也沒發(fā)生過似的閑聊，不過其間用力按了按我的口袋。我覺得全身熱起來，其間我摸了摸那個紙袋，很厚。姑姑正在與別人敬酒。

她的右手戴著一枚鉆戒。我看著那手，忽然想起她曾經(jīng)幫我綁過麻花辮，她的手能做出餅干和沙冰；她以前會插花，經(jīng)常買五元錢一卷的紅色皺紋紙，教我做玫瑰花，認為自己浪漫而又有情調(diào)……

我恍恍惚惚地坐著，突然想起了我曾經(jīng)讀過的一篇文章：得到的越多，失去的就越多。一種莫名的涼意襲擊了我的心臟，讓我想哭出來。父親又看向了我，這一次，他目光里的意味很明確：不要收你姑姑的錢！

酒席快要散了，在一片告別聲中，親戚們拿起包，我看見父親悄悄站起身，走到酒店前臺搶先付錢，帶著一點慌張而又得意的神色。

突然，我腦海里的父親和姑姑異口同聲地對我說：“小孩子懂什么！”

是啊，我是小孩子，我什么也不懂。我笑了笑，在黑暗中，選擇把紙袋放回姑姑的包。

【點評】

本文具有很強的真實感，生動形象地表現(xiàn)出了新年聚會上父親、姑姑兩個大人的微妙心理，引人深思。收入微薄的父親，礙于面子，反復(fù)交代“我”不要收取姑姑的壓歲錢；而姑姑卻用心良苦，在不經(jīng)意間把錢悄悄塞給“我”。最后，面對這成人的世界，我只領(lǐng)悟了這一句：“小孩子懂什么！”文章抓住細節(jié)，把“我”糾結(jié)、作難的心情寫得非常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