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熟的詩人都有自己的風(fēng)格，大詩人更是風(fēng)格顯著。但在他們一生的作品中，有時會出現(xiàn)一首或幾首詩作，與尋常風(fēng)格大異，簡直判若兩人。

　　岑參的《春夢》：“洞房昨夜春風(fēng)起，遙憶美人湘江水。枕上片時春夢中，行盡江南數(shù)千里?！比绱藛渭兊膬号殚L，如此纏綿的一往情深，真不敢相信，這是岑參——以奇峭豪放的邊塞詩、以金戈鐵馬、宏大氣魄令人震撼的岑參。只有兩點略需留意：“洞房”指深邃的寢室，而不似習(xí)見的“洞房花燭夜”中與新婚有關(guān)。“美人”是離別中的伊人或故人，并非“美女”之意，也不一定是女子，有專家就認為這里是指丈夫，而第二句一作“故人尚隔湘江水”，亦可作旁證——所思者確乎是男子。除此之外，整首詩很好理解：昨夜春風(fēng)吹進了深邃的寢室，讓人驚覺已經(jīng)是春天了，于是想起遠在湘江之濱的伊人。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在夢中只用了片刻工夫，就已走完數(shù)千里路程去到江南了。這是寫夢境，也是寫思念之深切迫切，以夢境的恍惚寫感情的真切。

　　同樣讓人驚訝的是白居易《花非花》：“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云無覓處?！北緛怼抖烈箲严骒`》那樣直露淺近的詩才“像”白居易：“艷質(zhì)無由見，寒衾不可親。何堪最長夜?俱作獨眠人!”而《花非花》何其朦朧飄忽，何其含蓄不盡!此詩專家認為詩意大致是悼亡或追念、惋惜。也許可以再寬泛一些，理解成由愛情引起的心靈顫動，而且唯其很不“白居易”的含蓄、空靈，更足以讓人生發(fā)出自己的想象，喚起許多對曾經(jīng)體驗或者錯過的美好之人、美好之事的追憶。那朦朧飄忽的未被命名的，令人懷戀，又難以挽留;徒增傷感，又不能也不愿忘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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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賀詩風(fēng)和白居易正相反，最喜棄熟就生，棄常就異，因此冷僻奇詭，凄艷陰冷，沉郁晦澀。但也有例外，比如《致酒行》：“零落棲遲一杯酒，主人奉觴客長壽。主父西游困不歸，家人折斷門前柳。吾聞馬周昔作新豐客，天荒地老無人識?？諏⒐{上兩行書，直犯龍顏請恩澤。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雞一聲天下白。少年心事當(dāng)拏云，誰念幽寒坐嗚呃?！边@是李賀少有的直抒胸臆和行云流水。沉淪中的抑郁情緒和受激勵后再次燃起的凌云之志，表露無遺。李賀因其父名晉肅之“晉”與進士之“進”同音，居然以犯諱為由被剝奪了應(yīng)試資格，英才不展，憂憤哀傷，“我當(dāng)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謝如枯蘭”(《開愁歌》)，二十七歲便去世，沒有子女，只留下二百余首詩。作此詩時他淪落長安，又體弱多病，友人置酒宴請，席上主人舉酒祝李賀健康長壽，三到六句是主人以漢代的主父偃、唐初的馬周經(jīng)歷困苦而終獲大用的例子來勸勉李賀，希望他不要因眼前困頓而憂傷失望。李賀聽了友人的勸慰有所開悟，也暫掃彷徨無依之愁云，表示要振作精神有所進取。讀此詩，覺得李賀是在一種薄醉之中，難得地擺脫了糾纏著他的痛苦，也忘卻了要“奇”要“澀”，就是天地間**裸的一個人，痛痛快快地抒發(fā)屬于此生此世的情懷。

　　而幽深飄忽如珠淚玉煙的李商隱，能寫出酷肖杜甫風(fēng)格的作品嗎?答案是：能。且看這首《杜工部蜀中離席》：“人生何處不離群，世路干戈惜暫分。雪嶺未歸天外使，松州猶駐殿前軍。座中醉客延醒客，江上晴云雜雨云。美酒成都堪送老，當(dāng)壚仍是卓文君?！背劣纛D挫，蒼勁厚重，精嚴(yán)工穩(wěn)而錯落有致，儼然老杜!題中的“杜工部”點出了此詩與杜甫大有關(guān)系，因為當(dāng)時李商隱正要離開的四川局勢和杜甫當(dāng)年離開成都時相似——都是內(nèi)亂外侵，還因為“這首詩雖然寫的是作者當(dāng)時之事和席上之感，但它不僅風(fēng)格上模擬杜甫，而且口吻也像杜甫，就好像是代杜甫所作一樣”(王思宇語，《唐詩鑒賞辭典》)。李商隱一直立意學(xué)習(xí)杜甫，前期的《重有感》等詩從題目、取材、風(fēng)格、用典、煉字等方面，都追摹杜甫，也頗得神韻;到了后期，《杜工部蜀中離席》《籌筆驛》等仿杜之作就在嚴(yán)整之外，更從容自若，富有變化，也更爐火純青了，因此敢于“代”老杜作詩。天縱之才，一至于此。

　　這些“特例”，如一樹繁花之外，獨出一枝，花色迥異，令人驚喜之外，珍惜不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