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靈鳳:芳鄰
葉靈鳳:芳鄰 《白葉雜記》之二 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 。玫瑰花園中劫后余生的我,近來除了讀書和想實現(xiàn)夢中的事業(yè)以外,對于其他的一切差不多都灰了心。 有時在路上或坐在車中,瞥見兩旁成陣掠過去的窈窕裊娜的身影,總不能引起我凝眸或回首的一顧。面對面呼吸著少女的溫馨,我的心兒也同樣如對了大理石的雕像,止然無動。 好了,死了,成功了!我若是 Thais 中的僧人,我大約總不會再墮到人間來吧? 在不多幾時之前,我發(fā)現(xiàn)了我自己心懷的冷靜,我便這樣贊美著我自己。同時,我也感著了孤獨的崇高。 然而,慚愧!慚愧!沙岸上的圍墻,終不是百年的固業(yè)。近來竟因了微微的一點傾慕,我的心兒又舍了冰鐵的寶座,站起來左右徘徊了。 這一個游絲般的引得我的心兒下寶座來徘徊的罪人,便是我新近遇到的一位芳鄰。 在將近一月之前,因了小小的一點原故,我拖了一車子舊書,從安居數(shù)載的寓所里,送到C君這里來了。我的圍墻的坍倒,便在我送來后的第二日,當(dāng)我偶然將門推開時,看見從我門前飄然掠過了一個娉婷的人影。 這個娉婷的人兒,便是我現(xiàn)在所要講到的芳鄰。 我被這位芳鄰引得撇去了我夢想的王國的原故,是因了她說話的聲音。 我在此真慚愧我這支禿筆的無用,不能尋出恰當(dāng)?shù)脑~字,來形容這聲音的奧妙! 清麗,婉轉(zhuǎn),如聆天啟,如聞仙奏,這些人造的詞句都是虛空,都不能道出這聲音的高妙處的萬一。 我現(xiàn)在只有一句話可以告訴你們。便是:像我這樣的人也被引動了,你們也可略想得出這聲音的力量 我是,曾經(jīng)滄海,踏爛過千百朵玫瑰,歷過萬劫的英雄! 這聲音里有酒精,這聲音里有麻醉劑。聽了這聲音時,我情愿摔掉我的王冠,我不情愿聾去我的雙耳。 我的芳鄰有一位頑皮的弟弟,我每次聽見她訓(xùn)責(zé)她弟弟的聲音,我真情愿撇去我的一切,去化成一個小孩,站在她的面前,垂耳聽教。 我要噎殺我檐下金絲籠里的黃鶯,我要擲開我案上Keats Nightingale的詩章,這些叫喚,比起我芳鄰說話的聲音,又值得什么呢? 在日暖風(fēng)晴的上午,在燈明人靜的黃昏,我攤開我心愛的書兒來曼聲哦誦,不怕是凄涼的兩當(dāng)軒,不怕是哀艷的李后主,不怕是迷人的Naupassant,不怕是懾人的Zola,我只要一聽見遙遙從鄰室遞過來她這說話的聲音,我便只剩了兩片嘴唇在這里對著書開閉,我的心兒已紅暈著醉倒在她的聲音前了。 我除了對自己以外,沒有迷戀或崇拜過第二個偶像。然而現(xiàn)在對了這聲音,我卻讓出我的圣殿了。 一直至現(xiàn)在,我始終沒有勇氣,當(dāng)這位芳鄰經(jīng)過我的面前時,敢去抬起眼來望她一望。 在路上偶遇見了過眼的曇花,從背影看起來,似乎是很窈窕,我們搶怏幾步超過去回頭來一看,常常會感到意外的失望,這是孩子們所時常遇到的事;然而我現(xiàn)在不敢去看芳鄰的原因,卻正與這個相反。 我要說實話。在不知幾時之前,我確實已曾看過了她一眼。然而僅僅是這朦朧的一瞥,已足夠消滅我第二次再抬頭的勇氣。 我想起我這位芳鄰的眼睛、嘴唇,兩頰上凝聚不散的紅暈。一直遮到眉稍的稀疏的短發(fā),我拉過鏡子來看看自己,我真忍不住喟然嘆了一口長氣,拿著的鏡子不知不覺地慢慢從我手中滑到桌上了! ?。∷_門王當(dāng)日的榮華,比起少女的青春,又算得是什么! 我不敢再驕傲我自己了,我掩泣除下我自奉的王冠。我要塵封起我菱花的寶鏡,或者是,將它獻給我的芳鄰。 便是因了這樣的原故,我不敢再看我的芳鄰一眼。我怕羞愧和嫉妒會使我自己毀壞了自己,我怕那盈盈的清波會溺殺一個百戰(zhàn)的英雄,雖是我自己的眼睛里也曾溺殺過他人。 呵,痛快!痛快!你往日是怎樣地在我們面前驕橫昂視,你如今也伏首在他人前了! 許多聲音這樣地周遭向我唾笑,我無言可答。然而,這些平庸的笑聲,比起我的芳鄰的清吐,正顯得是自己暴露了自己的丑惡。 芳鄰的聲音又到了,我的心兒已經(jīng)陶醉。我不再向人間泄露了,我要自嘗我這珍釀的醇醪。 我的芳鄰!我,曾經(jīng)踏爛過千百朵玫瑰花的人兒,在此敬祝你紅顏不老,青春長駐! 一九二六年二月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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